它们：死于一次性爱情

怡雪

它们不是为情所困的痴男怨女，只是将一生的光与热，在刹那间，为传承而燃尽。

你若去《动物世界》里，在那溪边，便能看到这世间最凄艳的决绝。是蜉蝣。它们在水底酝酿了一整个春秋，甚至数年，换得这薄暮时分一场绚烂的舞。羽翼透明，身子轻得仿佛载不动一缕夕光。它们成群地飞，疯狂地舞，不饮不食，只为寻觅一个伴侣，完成那与生俱来的盟约。然后，便如细雪般纷纷坠落，铺满水面。那朝生暮死的，不是生命，是长达一岁的等待，只为这片刻的、唯一的欢愉。

这决绝的壮烈，在更为幽深的水域里，则化作了悲壮的史诗。你想必听过太平洋鲑鱼的故事。它们生于山涧清浅的砾石之间，却奔赴万里之外的海洋。数年后，一个神秘的召唤在血脉中苏醒，它们便开始了一场有去无回的归程。逆着激流，跃过险滩，躲过熊罴的利爪，遍体鳞伤，却义无反顾。终于回到那梦开始的故乡，产卵，授精，完成生命的仪式。之后，便安静地侧身，任清澈的溪水带着它们银白的魂魄流淌。那满江的死亡，是新生的序曲。

而在陆地的舞台上，生命的献祭同样沉默而深刻。你看那雄性的螳螂，在交媾的极致欢愉中，将头颅虔诚地伸向伴侣的唇边。那不是无知的牺牲，是早已写定的宿命。它以血肉之躯，作为献给未来的祭品，让孕育着共同血脉的卵，获得最丰沛的给养。这场以身为殉的爱恋，是它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的一次拥抱。

还有那南半球的莽林中，一种叫做宽足袋鼩的小兽，则将这结局演绎得更为惨烈。雄兽在繁殖的季节里，仿佛被命运点燃，不休不眠，只为追逐。它体内应激的激素如野火燎原，最终摧毁了自己——免疫系统崩坏，内里出血，毛发脱落。它不是死于战斗，而是死于一场倾尽所有的、爱的狂欢。

而在幽暗的角落，蜘蛛的求偶，是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舞蹈。雄蛛必须小心翼翼地振动丝线，奏出唯有雌蛛能懂的音律。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从求爱者沦为猎物。即便成功，许多雄蛛在使命完成后，也坦然接受命运的终局，成为伴侣的餐点。这并非残忍，而是将自我彻底融入后代血脉中的终极策略。

还有那沉默的章鱼母亲。它在洞穴的暗处，守护着如葡萄串般饱满的卵，用腕足温柔地拂过，供给它们新鲜的氧。它不再进食，只是守着，从满怀希望到形销骨立，直到幼崽破卵而出，如星辰散入大海的那一日，它才肯安然闭上眼，让自己成为孩子们远航的第一份祭礼。

你看，这世间的情与命，原来有这般模样。它们不贪恋春华秋实，不计算来日方长，只是将一生的光阴，压缩成一瞬的火焰，然后坦然熄灭。这并非悲剧，而是一种庄严的、关于延续的承诺。那漫天纷飞的，那顺流而下的，那在亲吻中献祭的，那于舞蹈中陨落的，力竭而亡的，都不是亡魂，是生命本身，最古老，也最嘹亮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