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忘十境:与庄子游于无何有之乡·默斋主人原创哲学随笔

默斋主人

<p class="ql-block">坐忘十境:与庄子游于无何有之乡·默斋主人原创哲学随笔</p><p class="ql-block">研读《庄子》十五载,某日晨光穿窗,汲泉煮茶时见水汽绕杯成雾——雾聚时裹着世俗的执缚,雾散时漏出杯底的澄明,忽有顿悟:逍遥从不在纸页字句的注解里,而在烹茶时指尖触到的水温里,那温度不偏不倚,是道本然的平和;在目送流云时心随云散的放空里,那放空不追不滞,是“无何有”初显的模样。这十境,原非陈列的风景,是吾人踩着世俗的执痕,一步步退向心性本乡的阶:不是逃开生活,是在生活里认出“无执”的真容。</p><p class="ql-block">一境见素</p><p class="ql-block">“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天道》),恰如稚子蹲田埂看蚂蚁——不知这虫豸无金银装饰,只觉它们搬食的模样藏着活气,那活气,是未被“贵贱”标尺污染的本真。庄子梦中化蝶,醒后摸不着蝶翅,却摸到了自己褪尽伪装的心跳:素心从不是刻意穿粗布、食淡饭,是见牡丹不羡其艳,因知艳是花期的暂态,而非“美”的唯一注脚;见野草不轻其微,因懂微是大地的根脉,亦是“生”的本然形态。如冬雪落下来,不挑朱门的琉璃瓦,不避柴扉的断木檐,一概盖着清白——这“复归于朴”,原是忘了“用人类的标准框定万物”,让心成一面不镀膜的镜,照山是山之嶙峋,照水是水之澄澈,照见万物未经定义的本来。这是祛执的起点,先破“外在表象的迷障”,方见心性的底色。</p><p class="ql-block">二境去蔽</p><p class="ql-block">要破“道隐于小成”的障(《齐物论》),不必遁入深山,日常里便有修行的功课:晨起穿衣时,不先想“这件够不够体面”——体面是他人的眼光,不是衣料织就的本真;吃粥时,不先评“这熬得够不够糯”——糯是口感的偏好,不是米粒灌浆的初心。把这些先入为主的成见,像脱旧衣似的叠在床头,旧衣上还沾着“别人怎么看”“我该怎么选”的尘,出门时心里空落落的,倒能看见风拂过树梢的弧度里藏着“轻”的道,听见卖花人吆喝里裹着“暖”的真。颜回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而不改其乐”,不是他不怕穷,是他没把“穷与富”的执念装在心里,所以能在陋巷的月光里看见“天放”的自在。庖丁解牛十九年,从“见全牛”到“忘全牛”,也不是刀快,是他慢慢忘了“我要解牛”的功利目的,只跟着牛的筋骨纹理走——去蔽之道,从来是“少一点‘我以为’的评判”,才“多一点‘事物本是’的清明”,这是继“见素”后,再破“内在认知的执缚”。</p> <p class="ql-block">三境忘乐</p><p class="ql-block">“至乐无乐”(《至乐》)的转境,藏在寻常日子的褶皱里:初时嫌邻居家狗叫扰人,总想着关窗避声——这时的“扰”,是“我要清净”的执念在作祟,把“清净”当成了必须抓住的乐;后来听惯了,竟能在狗叫声里听出几分烟火热闹,开窗反而觉得清净——这时的“不扰”,是放下了“要怎样”的期待,乐与不乐,都成了日子的自然;到最后,不管是鸟鸣还是车声,都像风过耳际,没了“乐”与“不乐”的分别——不是没了感知,是不执着于“要抓住快乐”的念头,让乐回到“不期而遇”的本然。庄子妻死鼓盆,不是他不难过,是他蹲在地上看盆沿的纹路时忽然懂了:人死如叶落,落在土里能养新苗,哭着拦着,倒辜负了天地循环的意趣。真正的乐,从不是抓着“快乐”不放,是放开手,让日子自己流露出本真的滋味——像喝茶,不盼着回甘,才尝得出茶叶的清苦、泉水的软,这“不盼”里的滋味,才是至乐。此境是破“情绪执念”,让心性不被“乐与苦”的分别捆着。</p><p class="ql-block">四境定心</p><p class="ql-block">修“心斋”的次第,像拂拭一面蒙尘的铜镜:先把镜面上散落的铜锈(跑东跑西的杂念)轻轻刮去,将思绪归拢到一呼一吸的节奏上——这是“收心”,让心从“向外追逐”回到“向内观照”;再用软布蘸着清水,慢慢擦净镜底的灰翳(翻涌的烦躁),让心里的波澜沉下去,露出镜面的澄明——这是“净心”,让心从“被情绪裹挟”回到“空明自守”;最后铜镜亮了,不刻意映照什么,却能照见天地万物的影子——这便是“虚室生白”(《人间世》),到了这一步,连“我要定心”的念头也淡了,像月亮挂在天上,乌云来了就暂隐,乌云走了还亮着,从不为谁改变自己的光。孔子教颜回“听之以耳,不如听之以心;听之以心,不如听之以气”,正是点破“心斋”的终极:“听之以耳”是抓着声音不放,“听之以心”是跟着感受走,“听之以气”才是放下所有执着——让心融入天地的“道气”(万物运行的根本动力),道在何处,心便在何处,这不是“要定”,是心本自定。此境是在“去蔽忘乐”后,再立“心性的澄明”,为后续祛执打稳根基。</p> <p class="ql-block">五境刳心</p><p class="ql-block">“堕肢体”不是要折腾得腰酸背痛,是吃饭时就专心嚼米粒,不边吃边刷手机——让手和嘴都只做“吃饭”这一件事,不把形骸当成“要满足多任务”的工具,这是“忘形”;“黜聪明”不是要装糊涂,是别人说“这东西好”时,不跟着附和,先看看自己是不是真觉得好——不把“我觉得”“我想要”挂在心上,不让机心(《天地》“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遮住事理的本相,这是“忘智”。两者合之,便是刳心。庖丁解牛时,刀能从筋骨缝里滑过去,不是他眼力好,是他早忘了“我要把牛解好”的机心,只让刀跟着牛的“道”走——牛的道,是筋骨间的“中虚”(无形的空隙,即事物的本然节律);人的道,是事理间的“自然”。我们处世也一样:心里不添主观评判,看事物的眼光就清了,知道哪里是“筋骨缝隙”(可顺势而为的道),哪里是“硬骨头”(需避其锋芒的执),自然能循着脉络走,不硬碰硬,也不绕着走。此境是破“机心执念”,让心性与事理的本然同频。</p><p class="ql-block">六境慎行</p><p class="ql-block">“缘督以为经”(《养生主》),像庖丁解牛时循着筋骨间的“中虚”下刀——不逆着筋骨的本然硬削,那会伤了牛的“道”,也损了刀;也不刻意找“显眼的筋骨”,那会丢了“中虚”的要义。这“中虚”不是外在可见的空隙,是事物内在的“中道”——不偏不倚、顺应本质规律的无形法则。叶公子高使齐时,孔子教他“传其常情”,不是让他说客套话,是让他别添油加醋——不带着“要讨好”“要表现”的机心,把该说的话说清楚就好,这恰是刳心后的自然行动:心里没了“要怎样”的执念,说话做事才会循着“事的本然之道”走,好比撑船时不猛划桨,只顺着水势调帆,船反而走得稳。庖丁的刀用了十九年还像新的,不是他爱护刀,是他从不拿刀去砍硬骨头——慎行从不是怕这怕那,是看清了事物的“内在中虚之道”,知道哪里该轻、哪里该重,走得从容,也走得长远。此境是“刳心”的外显,让“内无执”化为“外合道”的行动。</p> <p class="ql-block">七境安命</p><p class="ql-block">申徒嘉断了足,却不躲着人走,是他坐在地上摩挲断足时忽然明白:脚断了,可心里的路没断;形骸有缺,可真性没缺——这不是“认命”,是认了“形骸本是天地的借物”:借得全,是天地的馈赠;借得缺,也是天地的安排,都碍不着真性的自在。安命像溪流遇石:不怨石头挡路——怨也挡着,执念只会缠了心性;也不硬撞过去——撞也枉然,强求只会伤了本真;只顺着水的节律蜿蜒而过,依旧向东流——流,才是溪流的真性,不是妥协于阻碍,是顺应天地的节律而不失本心。不是“等着老天爷安排”,是知道有些事改不了(如形骸的缺),就不跟它较劲,把劲儿用在“守护心性的自在”上:脚断了就慢慢走,能看见路边的野花;天黑了就等等亮,能看见天上的星。庄子说“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原是让我们别把“得”当宝贝、把“失”当灾祸——日子来了就接着,日子走了就送送,不贪不恋,不怨不恨,这才是与道合拍的活法。此境是破“强求执念”,让心性不被境遇的顺逆捆着。</p><p class="ql-block">八境守拙</p><p class="ql-block">山间的栎社树,长得歪歪扭扭,做不了栋梁,也打不了家具,却能活上百年:夏天给过路人遮凉,冬天让鸟儿筑巢,下雨时还能为蚂蚁挡雨。这“不材”,原是拒绝进入“有用/无用”的评判体系——不被“做栋梁”的工具价值捆着,不被“当家具”的功利定义绑着,才能活出树的本来样子:不是“要成为什么”,是“我本是什么”。守拙从不是故意装笨,是不逼着自己“符合世俗的有用标准”:不把“挣钱多少”当成“成功”的标尺,因知钱是生活的工具,不是人的价值;不把“名气大小”当成“优秀”的证明,因知名是他人的评价,不是人的真性。像夔只有一只脚,就好好地跳,从不想“百足的蚿会不会比我快”;蚿有百足,就好好地爬,从不想“无足的蛇会不会比我灵”——各安其性,不违其道,便是守拙。现代日子里有人忙着“精进”,把自己逼成“有用的工具”,倒不如学学这栎社树:不做别人眼里的“好材料”,就做自己的“树”,根扎在土里,叶向着阳光,活得踏实,也活得自由。此境是破“功利执念”,让心性回归生命的本然价值。</p> <p class="ql-block">九境择交</p><p class="ql-block">“君子之交淡若水”(《山木》),像山涧里的两泓秋水:水不深,却能映着彼此的月亮——那月亮,是各自的道心;不常交汇,却在地下悄悄连着脉络——那脉络,是同频的真性。不缠缠绵绵——缠是依赖,会丢了自己的道;也不冷冷清清——冷是疏离,会断了道的共鸣。《大宗师》里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忘于江湖,不是不亲近,是不用“天天见面”“时时帮忙”来证明交情;道在,交情就在,不用靠物质撑着。孔子困在陈蔡时,没饭吃,颜回还能在灶边择菜时哼着歌,不是他不怕饿,是他和孔子心里都装着“道”——道足则内心丰盈,无需外求他人的慰藉。择友就像择水:别选那甜得发腻的糖水——甜是刻意的讨好,喝多了伤脾胃,也乱了道心;要选那清清淡淡的泉水——淡是本真的自在,渴了喝着解渴,不渴时看着也舒心。这“淡”里藏着的,是不执着、不依赖的真意:你守你的道,我修我的心,却能在同一片月光下,共映天地的真——如此“不依赖”的交情,恰能减少“对外物的执缚”,为最终“祛物我执”铺垫。</p><p class="ql-block">十境体道</p><p class="ql-block">“坐忘”的实修,原是从日常小事里磨出的道境:先试着静坐一刻,不觉屁股贴在垫子的软、呼吸从鼻子过的轻——这是“忘形”,彻底超越对形体存在的感知;再试着扫一次地,忘了“扫帚在手里”“灰尘要扫净”,只觉动作随天地的节律流动——这是“忘事”,彻底消解对功利目的的执着;最后有一天,可能是浇花时,可能是走路时,忽然没了“我在浇花”“我在走路”的分别——只觉水从指尖流进花根,风从耳边拂过发梢,自己成了天地循环里的一缕道气:没有“我”的边界,没有“物”的隔阂,只有“一起流动”的自在。这便是“同于大通”(《大宗师》)——不是离开天地,是融于天地的道;不是忘记生活,是在生活里与道合一,打破物我、时空的所有界限。十境不是十步孤立的阶,是十层层层递进的祛执:见素破“华饰执”,去蔽破“成见执”,忘乐破“情绪执”,定心立“澄明基”,刳心破“机心执”,慎行显“合道行”,安命破“强求执”,守拙破“功利执”,择交破“依赖执”,直到坐忘,祛尽“物我执”——每层都离执缚远一分,离道近一分,终见“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本相。</p><p class="ql-block">十五载读庄,终于在某个傍晚懂了:泡庄子的茶,初尝是世俗的涩——那涩,是“要活得好”的执缚,是“怕不够好”的焦虑;回甘时却觉眉间的褶皱都被熨平了——不是活成“松快的人”,是活成“与道同游的人”:像风过山林,不选哪片叶,却让每片叶都动得契道;像云过天空,不留哪道痕,却让整片天都显得辽阔。原来“无何有之乡”从不在远方,就在每层祛执的尽头——见素时的清白是它的影,去蔽时的清明是它的光,坐忘时的物我两忘,才是它的真容。读庄不是为了懂多少道理,是为了在看见蚂蚁搬食时,能像稚子一样笑出声——笑那活气契道,不笑那虫小;在遇到石头挡路时,能像溪流一样蜿蜒而过——顺那节律契道,不违那心性:在生活里,活出“与天地同游”的暖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