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缺书满

岭卡曲秀华珍

今年的中秋，到底是没有月亮的。天是灰濛濛的一整片，像一块洗旧了的厚布，将那些清辉严严实实地捂在了后面。但这于我，似乎并无妨碍；甚至可以说，这样无月的中秋，倒与我的心境更相宜些。白日里，我依然去了喜欢的书屋。

这已是连续第二日了。昨日在东郊记忆的新山书屋，今天则在温江金江开元的这家书坊。两处是不同的格局，风味却是一样的。一色的实木，阶梯是，书桌也是。那木质是裸露着的，不上什么亮眼的漆，只由着它本身的纹理坦然地舒张着。脚踩在阶梯上，是温吞的、实落的一声微响，不像踩在冰凉的石上那般清脆决绝。这声音，仿佛一落下去，便被那木头吸吮了去，化在它绵厚的肌理里了。书桌宽大而沉静，摸上去，还能感觉到木纹里细微的起伏，一种朴拙的，诚实的温暖，不张扬，却将一切的浮躁都轻轻地按了下去。

书屋里的光，是恰到好处的昏黄，并不为了将一切都照得雪亮，只像一层薄薄的、温暖的蜂蜜，匀匀地涂在每一架书脊上，每一个低垂的额前。书坊里静，空气里浮动着纸页特有的香气，混着咖啡和若有若无的茶香，仿佛也有了质感，闻着便教人心安。这样的氛围里，人是容易发呆的。目光从书页上滑开，便落在那些静默的读者身上。他们的眼里，似乎是带着光的。那光不是激越的、外放的，而是内敛的，像古井的深潭里映着的一点幽微的星子，专注而满足。偶尔也有人拍照，却是极悄悄的，只听见相机极轻的“咔嚓”一声，仿佛一只甲虫落在叶上，旋即又没了声息。进门的人，眼里都带着光，这点我是可以确定的。那光，是寻着了栖息之地的安然，是一种内在的喜悦，莹莹的，并不耀眼，却十分真切。我拣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要了一杯清茶。我的爱人，就坐在对面，捧着一本他自己的书。我们并无多话，只偶尔抬头，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又各自沉入书里的世界去了。这样的相伴，是世间最默契的。

这样的静，这样的满，不由得让人想起一些关于圆满与缺憾的古老诗句来。于是，我从架上取下一本《苏轼诗词选》，目光先落在《西江月》上：“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心头便是一凛。这开篇，是何等的萧瑟，何等的悲沉。夜来的风吹着落叶，在廊庑间鸣响，他看的却不是秋景，而是自己“眉头鬓上”的斑白。酒贱客少，是世态的炎凉；月明云妨，是人生的阻隔。最后那一声“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里头该含着多少的孤寂与苍凉！这北望里，有被阻隔的亲情，有对政途的失意，是一个残缺的、近乎破碎的中秋。

我轻轻合上眼，几乎能看见那个独坐的孤影。然而，先生究竟是不凡的。他仿佛在那一盏冷酒的尽头，又为自己寻着了另一条路。我的手指再翻开，便是那首《水调歌头》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起得何等豪纵，带着一股仙气，直欲破开这尘世的牢笼。然而他真的想“乘风归去”时，却又迟疑了，“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天上的圆满，原是清寂的、寒冷的。于是他终于转了念头，那念头一转，便是整个人间世的温暖：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这地上的、有着不清的影子相伴的人生，到底比那孤高的天国更值得留恋。读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方才那《西江月》里的“缺”，仿佛就是为了映衬这《水调歌头》里的“圆”而存在的。但这“圆”，又并非是花好月圆人寿的俗世圆满，而是一种哲学上的、更为深沉的圆融。他看清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是将个体的缺憾，放进了宇宙的规律里去看，于是个人的那一点不幸，便霎时被这亘古的常态所稀释、所抚慰了。既然“难全”是自古而然的，那么我们又何须执拗于一时一地的圆满呢？

我抬起头，窗外依旧是无边的黯黯的灰。没有月亮。然而此刻，我心里却仿佛被这书页里的光照亮了。我们远离家乡，这固然是一种“缺”；佳节而无月，这也是一种“缺”。但坐在这满室书香里，有相爱的人静静相伴，我的精神与千百年前那最有趣的灵魂悄然对话，这何尝不是一种更为丰盈的“圆”呢？

月亮的圆缺，是挂在天上的；而生活的圆缺，是揣在心里的。天上的圆满，我们无法掌控；心里的尺子，却可以自己来定。今夜无月，固然少了一分景致，却让我多了一分向内观看的静定，多了一分对身边这触手可及的温暖的珍视。这书，这茶，这相伴的人，这满屋静谧的光，便是我的月亮，我的圆满。

那么，便如东坡先生所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婵娟”，何必只是指那天上的一轮玉盘呢？这书页间流淌的智慧，这人间真挚的情意，这心头不灭的希望与盼头，无不是皎洁的月光，足以照亮我们前行的路。这么一想，这无月的中秋，不但不缺，反而显得格外地充实与圆满了。

圆缺书坊，圆缺人生，都值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