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缘深深伴此生

安然自若

<p class="ql-block">教我写字的第一个老师是我的父亲。</p><p class="ql-block">父亲的身影,总与一砚浓墨、几张红纸重叠在我记忆的深处。他是解放前的小学毕业生,在那个多数乡邻目不识丁的年代,这薄薄的一纸文凭,让他成了乡间小有名气的“知识分子”。而真正让乡邻们记挂、敬重的,是他那一手挺拔周正的好字。</p><p class="ql-block">每逢乡邻有婚嫁喜事,提前几日,总会有人揣着一包点心、夹着卷红纸,笑着走进我家院子:“老哥,又要请您当先生啦。”父亲从不推辞,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应下,转身便去厢房寻出他那方用了多年的砚台。我那时最欢喜的,便是站在八仙桌旁,看父亲裁纸、磨墨。他微微俯着身子,眉头轻蹙,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的喧闹都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握着墨锭的手上,那双大手因常年农活劳作显得粗糙,可握着墨锭在砚台里轻轻研磨时,却有着说不出的从容。墨汁渐渐浓稠,散发出清冽又温厚的香气,那香气,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清晰的“文化味道”。</p><p class="ql-block">待墨汁磨好,父亲便拿起那支陪伴他多年的毛笔。在我眼里,那支笔哪里是笔,分明是一根灵巧的绣花针,而浓稠的墨汁,就是那根最饱满的黑线。父亲握着“针”,在大红的纸上不疾不徐地行走,一笔一画,不急不躁,转眼间,一副副寓意吉祥的对联便“绣”了出来,一封封字体周正的书帖便跃然纸上。乡邻们围在一旁,啧啧称赞,父亲只是腼腆地笑笑,继续低头书写。那时候的我,尚不懂得什么是书法,只觉得父亲笔下的字,和他的人一样,踏实、端正,看着就让人心里安稳。</p><p class="ql-block">一年之中,父亲最忙碌的要数春节前的那几日。全村的人家,像是约好了一般,陆陆续续地捧着红纸走进我家堂屋。八仙桌上的红纸越堆越高,像一团团安静燃烧的火焰,将屋子映照得暖意融融,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即将过年的吉庆。我那时还未到上学的年纪,看不懂父亲写的字,却总忍不住凑上前去,趁父亲不注意,抓起他那支沉甸甸的毛笔,在旁边的废纸上胡乱涂鸦。笔毛软软的,触在纸上沙沙作响,画出的线条曲曲扭扭,不成章法,可我却乐在其中,觉得自己也成了像父亲一样的“先生”。父亲见了,从不会呵斥我,反而会停下笔,眼里带着几分笑意,用他粗糙的手指轻轻刮刮我的小鼻子:“慢点写,别把墨弄到衣服上。”</p><p class="ql-block">后来我上了学,认得字了,父亲便常常在我写字时立在身后。他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偶尔会伸出手指,点着我作业本上的某个字:“这一横,要扛得稳些,像挑担子一样,不能歪。”“这一竖,要立得直,像田里的稻子,挺拔才好。”那时的我,只当这是父亲教我“写字”的法子,哪里懂得这便是书法里最朴素的门道。可就是这一句句简单的指点,像一颗种子,悄悄落在了我心里,让我对写字生出了格外的亲近。</p><p class="ql-block">这份对写字的兴趣,竟也为我挣来了一些小小的风光。读小学时,公社里那位总穿着灰色中山装的文书,不知从哪儿看到了我写的字,竟格外中意。他常常差人来学校叫我,让我去他那间飘着茶水与卷烟混合气味的办公室,帮他抄写文件,再张贴到公社围墙的宣传栏里。每次贴完字,我都会站在围墙前,看着自己一笔一画写就的字迹在阳光下舒展,原本普通的泥坯围墙,在我眼里忽然变得神圣起来。后来去“共大”读书,学校的黑板报、宣传栏,几乎成了我一人驰骋的天地;学校开学典礼、运动会等大会的会标、奖状,都是出于我的笔迹。现在想来,那或许便是我与笔墨最亲密的一段岁月,日日不辍的练习,让我的字,确乎长进得很快。</p><p class="ql-block">只是人生的道路,终究不会一直沿着一条直线前行。毕业后,我踏入社会,工作、成家,生活的担子一日重似一日,像一场无形的浪潮,将那些风雅的、与生计无关的物事,一点点推向记忆的深处。那支曾陪伴我度过无数欢乐时光的毛笔,被我妥帖地收进了抽屉的最里面,连同那段与墨香为伴的日子,一同被忙碌的生活暂时遗忘。偶尔夜深人静时,想起学生时代的自己,虽写得勤勉,却终究是“野路子”。那时字帖是稀罕物,县城的书店也难寻一本;除了父亲那几句零星的指点,再无名师可以请教。我的那点功夫,不过是在“写字”的境地里打转,终究是“有书而无法”,没能真正踏入书法的殿堂。现在想来,这大抵也是一种时代的遗憾吧。</p> <p class="ql-block">前些年,我终于退休了。仿佛一场喧腾了大半生的风雨骤然停歇,世界重又归于宁静。没有了工作的忙碌,没有了生活的琐碎压力,心里那点关于笔墨的念想,便又如初春的草芽,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悄悄地探出头来。我特意在淘宝店里网购了几本名家字帖,又小心翼翼地将尘封已久的毛笔从抽屉深处寻出,在书房里摆开了崭新的宣纸。当我重新拿起毛笔,蘸饱墨汁,在宣纸上落下第一笔时,熟悉的墨香依旧萦绕鼻尖,可手腕的感觉,却已生疏了许多。那笔,仿佛有了自己的重量,不再像年少时那般听话。</p><p class="ql-block">如今,我倒是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随心所欲地临帖了。可那份少年时的专注与热忱,却似乎再也寻不回那般完整。兴致来时,便铺开纸,对着字帖,恭恭敬敬地写上几行,一笔一画都力求贴近范本;意兴阑珊时,便任由笔洗干着,砚台空着,一连数日也不再碰。这“三天打鱼,五天晒网”的光景,说来实在是有些惭愧。可即便如此,每当我拿起笔,看着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心里便会涌起一种莫名的安宁,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站在八仙桌旁看父亲写字的日子。</p><p class="ql-block">夜阑人静时,我常常会对着自己临写的字细细端详。那笔画间,依稀还能看到父亲当年教导的影子——那一横的“稳”,那一竖的“直”;也能看到公社围墙上那份稚气的荣光,看到共大校园里青春的挥洒。这断断续续的墨迹,原来早已和我这蜿蜒崎岖的人生之路,紧紧缠绕在了一处,再也分不开了。我写的字,或许算不得真正的书法,没有高深的技法,没有独特的风格,可它是我自己的,是我人生的印记,每一笔都带着我的经历,我的情感。</p><p class="ql-block">这份与笔墨的缘分,虽浅,却从未真正断过。它像一条细细的线,一头连着父亲的教诲,一头牵着我对文化的向往,在岁月里悠悠地延伸。而今,有幸在线上遇见“及象”,得知能在陈墨院长的课堂上学习真正的书法,我的心里满是期待。或许,这便是缘分的延续吧——年少时种下的种子,历经岁月的沉淀,终于要在这个宁静的晚年,迎来真正发芽、生长的时刻。我期待着,在名师的指引下,能真正读懂书法的门道,让这份伴随我一生的墨缘,绽放出更美的光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