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的中秋

庞随军

<p class="ql-block"> 无月的中秋</p><p class="ql-block"> 作者:庞随军</p><p class="ql-block"> 今日中秋,我的小院里是黑沉沉的,不是那种墨汁似的、饱满的夜,而是一种混混沌沌的灰黑,将所有的光都收敛了去。邻居家孩子的嬉笑声,不知何时也歇了,想来是大人唤他们进屋吃月饼去了。这便愈发显得静,一种失落的、无所适从的静。仿佛一场盛大宴会的主人公,却迟迟没有登场,满堂的宾客只好讪讪地坐着,空气里满是尴尬的期待。起初是不在意的。天黑得透了,一家人吃罢团圆饭,搬了藤椅、小凳到阳台上,将那摆着月饼、菱角、石榴的盘子放在小几中央,才恍然觉着,今晚的主角,是缺席了。抬头仰望天空,只是无垠的、沉沉的一片墨色,没有那一片清辉的引领,目光便失了凭据,茫茫然地,不知该落在何处。天像一口倒扣的硕大无棚的黑陶钵,严丝合缝地罩着人间,闷得人有些心慌。这确是个没有月亮的中秋夜。我推开窗,望出去,只有一片幽黯得近乎天鹅绒的、无边无涯的虚空。往年那盏清辉流泻的银盘,那铺洒一地的水银,那为整个世间勾描出温柔轮廓的光,今夜是爽约了。空气里,只浮荡着桂子那甜得有些发愁的香气,丝丝缕缕,捉摸不定,像一段忘了词却又萦绕不去的旧歌谣。</p><p class="ql-block"> 我独坐在藤椅上,对着那一片空濛的、一无所有的天。桌上摆着一碟子月饼,酥皮在昏黄的灯下,泛着些油腻的光。掰开来,是暗红色的豆沙馅,甜得有些发腻,黏黏地糊在喉咙里,竟品不出什么团圆的快意来。若在往年,这时候,月亮该是清清朗朗地挂在天中央了,像一位威严而又慈和的君王,俯视着地球疆土。月光就像是水样的、凉凉的,带着一点点桂子的幽香,流淌在屋檐上,在树叶上,在我的衣襟上。那光并不如何炽烈,却能照透人心里的角角落落,将那些平日里藏着掖着的、细微的愁绪与欢喜,都一一地勾显出来,镀上一层温柔的、谅解的银边。没有月亮的夜晚,这些便都没有了。思绪便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摇摇,不知该落到何处去。于是便想起一些与月亮无关的、古人的句子来。心里默念着的,是《世说新语》里的一则旧事:“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这故事,与中秋是全不相干的,此刻想来,却别有一番滋味。谢道韫的“柳絮因风起”,自然是千古的妙喻,灵动而富有才情。然而我此刻,却莫名地有些同情那被比下去的胡儿。他那“撒盐空中”的譬喻,固然是笨拙了些,滞重了些,但那或许是一个更诚实的、属于孩子的视角。他看到的,只是雪本身的、白而沉的质感,便老实地说了出来;不像他的妹妹,能跳出雪之外,联想到风中的柳絮,那一片轻盈曼舞的春光了。这无月的中秋,岂不正如胡儿那“撒盐空中”的比喻么?它笨拙地、直愣愣地摆在你的面前,没有了那层诗意的、柔和的“柳絮”来遮掩与美化。它让你直面这节日本身的、赤裸的质地。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稍显寂寥的秋夜罢了。一切的团圆、美满与相思,原来都系在那一轮遥远的、借来的光上。它一缺席,所有的仪式便都失了魂,只剩下甜腻的饼,与无言的等待。</p> <p class="ql-block">  风似乎大了一些,带着晚秋的寒意,从领口里钻进去。头顶上那片混沌的黑暗里,云仿佛走得急了,偶尔透出几丝更深的灰影,像巨大的鱼,在天河里无声地游过。我忽然觉得,我们赏了这几千年的月,或许赏的,从来就不单是那个冰凉的、坑洼的石球。我们赏的,是“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童真;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愁绪;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慰藉。月亮是一面最大、最洁净的镜子,高悬在千古的夜空里,每一代人,每一个飘零的游子,都能从里面照见自己的容颜与心事。今夜,这面镜子被收走了。我们便只能看见自己,看见这庭院,这孤灯,这黏喉的甜,与这无边的、不肯散去的黑。这或许是一种缺憾,但未尝不是一种真实。夜更深了。我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舌根上是清苦的余味,倒比那月饼的甜,更让人觉得妥帖、受用。我忽然不再期待那月亮了。这个没有主角的夜晚,自有它的一份宁静与坦白。它让我知道,团圆与否,圆满与否,原不在于天上有没有那一轮光辉的见证,而在于心里,是否点着一盏不灭的、温热的灯。我站起身,收拾起石桌上的杯碟。转身回屋时,仿佛觉得,那满天的黑暗,也并不那么压得人喘不过气了。它像一袭厚实的、无言的袍子,将这个没有月亮的中秋,温柔地、密密地包裹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记忆里的中秋,从来不是这样的。那月亮总是一登场便带着不容置疑的君临气度,将山川、屋舍、人的眉眼,都镀上一层清冽的、流动的银。我们在月下奔跑,小小的影子拖在身后,清晰得如同刻在地上;大人们则安静地坐着,话不多,仿佛一开口,便会惊扰了这满世界的皎洁。那月光是有声音的,是溪涧的潺湲,是风过竹梢的簌簌,是心底某种无名的、温柔的叹息。这无月的夜空,倒像极了一块巨大的幕布。于是,记忆里的那些月亮,便纷纷地,争先恐后地,要在这幕布上映照出来了。我仿佛又看见了许多年前,在母校那方狭小的操场上,我们一群人,也是在这样的夜里,围坐着。不知谁从家里带来了几只硕大的月饼,我们便传着,一人掰一小块,吃得满口是甜腻的椒盐与冰糖渣子。那时的月亮,是怎样的呢?我竟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同学们的脸在光影里笑着,说着些关于远方、关于未来的,亮晶晶的傻话。那夜的月光,想必是有的,而且很好,只是它溶化在了我们年轻而喧闹的声音里,被我们理所当然地享用着,竟不曾细细端详。原来,最圆的月亮,从来不是挂在天上的,而是悬在那些回不去的夜晚里。这思绪,竟与几百年前一个诗人的心境,幽幽地接通了。那时他被贬在异乡,也是一个中秋,也面对着一场风雨,无月可赏。他写道: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东坡先生是旷达的,但在那一霎,他心底泛起的,也是这般无人共赏的寥落罢。只是他的“北望”,望的是君恩,是抱负;而我此刻的“望”,望的却是散落在天南地北的,如你们一般的旧友。我们各自,不也正共着这一片无月的“孤光”么?这光,是记忆的微芒,是思念的萤火。</p> <p class="ql-block">  这中秋原是盼着月的,而今夜却偏偏没有月。非但没有月,连星子也稀稀疏疏的,仿佛是谁用一支极淡的墨笔,在天鹅绒的幕布上,不经意地点了几点,便再无兴致了。天是浑浑沌沌的一种铅灰色,厚厚地、沉沉地压下来,将那应有的、清辉流溢的玉盘,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一丝光也不肯漏与人间。既无月可赏,便只好在院子里坐着。院子旁有一株年岁颇老的桂花树,今夜,它的香气便成了主角。那香气是看不见的,却又是无处不在的。它不像月光那般有着清冷的形质,可以抚摸,可以凝视;它只是一种氤氲的、温存的氛围,从那些墨绿的叶腋间,一小簇一小簇金黄色的花蕊里,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融在微凉的、带着湿意的夜气里。我辨不清它的来路,只觉得它先是幽幽地拂过我的鼻端,继而便柔柔地沁入我的心脾,最后,仿佛我整个人,连同这周遭的桌椅、石阶,都一同沉浸在这无声的、芬芳的河流里了。这无月的中秋,竟是被这香气填满的。</p><p class="ql-block"> 邻家隐约有笑语声传来,想必是团聚的一家人,正围着满桌的瓜果茶点,热热闹闹地过着节日。他们的欢乐是实在的,圆满的,像一只打磨光洁的瓷盘。而我这里的静,却成了一种空荡荡的容器,盛放着这满院的桂香,与一种无端的、飘忽的思绪。我想,那千百年来被诗人们吟咏了无数遍的月,今夜是缺席了。东坡居士举杯邀问的,是那“明月几时有”;李太白低头思念的,是那“床前明月光”。若他们逢着这样一个夜晚,怕也要怅然若失,觉着手中的酒杯,都减了几分意趣了。月,仿佛成了中秋唯一的魂灵。魂灵既隐,这节日便似乎只剩下一具空洞的形骸。然而,真的是这样么?我重新靠回椅背,闭了眼,让那桂香更浓地将我包裹。忽然觉得,这无月,或许倒成就了另一种圆满。我们平日总被那月华的皎洁所吸引,目光都向着那高远的天上,反倒忽略了这近旁的、脚下的种种。你看那桂花,它何曾因月的有无而改变分毫?它只是依着自己的时令,静静地开,静静地香。那香气,不张扬,不夺目,却比月光更富有渗透的力量;月光只能沐浴我的身体,而这香气,却能直抵我记忆的最深处。</p> <p class="ql-block">  院子里是寂寂的,没有预备那供月赏月的瓜果,自然也省了那一份仪式般的忙碌。家里人只在傍晚时略吃了些月饼,便各自散去了。这倒是很好,落得一个清静。我搬了一把旧竹椅,坐在廊下,对着那一片空荡荡的、墨黑的天。风是有的,一阵阵的,带着凉意,从庭前路旁的桂树间穿过,惹得那浓密的叶子簌簌地响。那藏在叶间的桂花,想是开了的,不然,这风里何以会带着一股子时断时续的、幽幽的甜香?这香气便成了今夜唯一的、可捕捉的实在。若在往年,这个时候,月亮该是朗朗地照着了。像一枚新拭的、巨大的冰盘,清光泼洒下来,世间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白的边。那地上的砖缝,那瓦上的霜草,那蜷缩的猫儿,都清清楚楚的,有着分明的轮廓和淡淡的影子。孩子们会指着月亮惊呼,大人们则会笑着告诫,说不能用手指的,指了,月亮婆婆会在你睡着时来割耳朵。于是那一点关于月亮的敬畏与神秘,便也成了节日里的一部分。可今夜什么都没有,天是浑沌的一片,仿佛一张吸饱了浓墨的宣纸,沉沉地压下来,要将这人间所有的喧嚣与光亮都吸纳进去,归于虚无。邻家似乎有笑语传来,隔着墙,显得遥远而模糊,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漏过来的。</p><p class="ql-block"> 没有月,思绪便仿佛失了缰的马,漫无目的地驰骋起来。我想起古时候的人,他们过这中秋,该是何等郑重而富有诗意。那“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烂漫,那“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孤高,那“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旷达,无一不是借着这一轮明月生发出来的。月,成了他们情感的容器,盛满了离愁别绪,也映照着人生感慨。今夜若是苏东坡在,他举起的酒杯,怕也只能对着这一片空无,那满腔的豪情与思念,又该向何处寄托呢?这无月的中秋,竟像是一篇失了题眼的文章,纵然心中有万语千言,却总寻不着那个可以附着的句子。然而,就这么枯坐着,看着,想着,心里那份最初的缺憾,倒渐渐地被这无边的黑暗抚平了。我忽然觉得,这无月,未必不是一种更深沉的赐予。月亮太美,太圆满,反而将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使人只专注于那天空中的唯一,而忽略了这大地上的种种。今夜,没有了那清辉的干扰,我的眼睛才真正属于这地面。我看见远处高楼上零星亮着的窗灯,在漆黑的底色上,像几颗不肯睡去的星子,每一盏灯下,想必都有一个温热的故事。我也更真切地听见了风的声音,秋虫的唧唧,还有那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夜晚本身的、内在的韵律。</p><p class="ql-block"> 我于是想起了古人词里的一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那是有着皎皎明月的夜晚才能生出的、美丽的奢望。而今夜,没有月华可逐,那份思念便显得更为沉实,它不必向上飞升,只在这平实的、暗淡的夜色里低回、盘桓,然后沉沉地落回心底,成为一种无须言说的、确凿的存在。夜更深了,风里的凉意也添了几分。我站起身,准备回屋去。就在转身的刹那,我恍惚觉得,那一片无垠的黑暗,其本身,不就是最大的一轮月亮么?它褪去了所有光华与表象,只留下最本质的、包容一切的虚空。圆满与否,原不在天上那一个具象的圆盘,而在于心头那一份是否安然。我慢慢地踱回屋,没有回头。这个中秋,虽然没有月,我却仿佛看见了更多的东西。</p> <p class="ql-block">  想到这里,心下忽然便释然了。我们执着于寻找天上的月亮,或许只是因为心里的那一方圆满,偶尔缺了一角。可真正的圆满,又岂是依赖那一轮遥远的星球来印证的呢?它该是晚风里一阵熟悉的花香,是深夜里一句不经意的问候,是想起某个名字时,心头泛起的那一点温润的光。夜风渐凉,带着湿意,似乎要酝酿一场秋雨。而今夜,万籁俱寂,连那叹息,也寻不着出处了。阳台外的世界,因而也失了真。近处的楼房,只剩下几星零落的、昏黄的窗灯,像浮在墨海里倦怠的渔火。更远处的街市,平日里那一片嚣张的、流金似的灯火,今夜在浓云的压迫下,也显得怯生生的,失了气势。没有月光的调剂,这人间的光,便显得孤寂而固执,彼此隔绝着,照不亮多大的地方。一条熟悉的路,在月光下是通透的、诗意的;在今夜这纯粹的人造光线下,却只余下工具般的、冷硬的实用,引你们回家,却不肯赠你们半分遐思。心里终究是有些空落落的这感觉,不像丢失了某件具体的物事,倒像是赴一个期盼已久的约会,到了地头,却不见那人的踪影,只留你一人对着满桌凉透的茶点,那份怅惘,是细细的,却韧得很,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我忽然想起古人了,在那“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年月,一封家书要走数月,一别或许就是一生。他们的中秋,若也逢上这样的阴晦之夜,该是何等的凄怆。我此刻的这点闲愁,与杜甫在“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的期盼里所忍受的孤寂,实在是不足一道的。可见月亮是审美的对象,更是一种精神的信靠,一个约定。它悬在那里,便仿佛在向所有分散的人担保。你看,我们总还是沐浴在同一片光辉之下的。今夜这信的失落,便让这担保也显得虚无起来。我重新掩上窗,将那片无边的幽黯关在外面。屋里,只一盏孤灯,一卷旧书,倒也清静。远方的老同学们,我并无别的话可讲,只愿这阵带着桂花香的风,能吹到你们的窗前。愿你们,在无月的夜里,能点起一盏温暖的灯。也愿你们往后的岁月,无论有无明月相照,心中自有一片清辉,圆满如盘,澄澈如昔。</p><p class="ql-block"> 我的记忆便不由自主地逆着时光的河流,奋力地向上游泅渡而去,一直回到那个四面环着山的、小小的县城。那时候,我们是断然不会如此安静地赏月的。中秋之夜,对于我们这些小县城的少年,简直是一场小小的、合法的狂欢。白日的课业担子卸下了,家中的福利,是每人分得两个用油浸润了包装纸的、硬邦邦的月饼。我们哪里在乎它的口味?大家呼朋引伴地聚在操场边上,或是在窑洞那空寂的屋顶,月饼是囫囵吞下的,心思全在那一轮明月,以及身边的欢声笑语上。我记得很清楚的有一年,也是这样的中秋节,我们四五个人,悄悄溜到窑洞宽阔顶上,望出去正对着一片收割后的麦田,视野极好。不知是谁,竟变魔术似的掏出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碎屑屑的云片糕。我们便倚着冰凉的栏杆,分食那甜得发腻的糕点,看着月亮从东边的山脊上慢腾腾地、却又无可阻挡地升起来。我们谈着不着边际的理想,说着对遥远大学梦的憧憬,那未来,在年少的我们眼中,是镀着一层同月光一样皎洁而辉煌的金边的。一个同学,平日里最是沉默寡言的,那夜却忽然高声背诵起苏轼的词来,他背得抑扬顿挫,我们便都静下来听:“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那时的我们,只觉词句铿锵好听,又何尝真能解得其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怅惘呢?我们只觉得热闹,只觉得快活,那月光下的影子,都是跳跃的、纠缠在一处的。而如今,那背诗的人,早已散入人海,音书渺然。他是否在某个同样月光皎洁的夜里,也会忽然记起那个窑洞顶和那群不知愁的少年。</p> <p class="ql-block">  于是,在这无所视的黑暗里,其他的感官便格外地敏锐起来。耳朵听见了极远处,或许是小河边上,传来的一两声寂寥的虫吟;皮肤感到了秋风穿过衣袖时,那一种凉而不寒的体贴。心里头,一些平日里被喧嚣与忙碌所掩盖的影子,也渐渐地清晰起来。我想起童年时,在这样一个同样没有月亮的秋夜,外祖母是怎样在檐下搂着我,指着漆黑的天幕,用她那温软的乡音,为我描摹她“看见”的月宫、桂树与嫦娥。她说的故事,我大抵是忘了,但她说话时那种安详的、笃定的语气,和她身上那与桂花混在一起的、淡淡的皂角香气,却在此刻,隔着漫长的岁月,异常真切地回到了我的身边。我忽然明白了。我们执着于那一轮明月,执着于一种外在的、共通的圆满象征,却忘了,中秋的“圆”,未必只在天空。它也可以在心上。当你的心里装着惦念的人,装着温存的回忆,装着对生活细细的体味,那么,无论有月无月,你的世界便已是澄澈通明的了。那外在的月,不过是映照我们内心的一面镜子;今夜镜子蒙尘,我们反倒得以直接观照自己的内心了。那里面,或许才有着真正的不缺不灭的光源。</p><p class="ql-block"> 夜更深了,风里的凉意也添了几分。我站起身,准备回屋去。那邻家的笑语不知何时也已歇了,四下里愈显得静。而那股子桂花的幽香,却依然执着地缭绕着,像一句温柔的叮咛,又像一个沉静的、古老的许诺。推门进屋的刹那,我最后回首望了一眼那空濛的、幽暗的庭院。没有月光来为之勾勒轮廓,万物都失了鲜明的边界,融化在一种和谐的黑暗里。然而我知道,那株桂树还在那里,它的香气还在那里;那些藏在我心底的、温暖的人和事,也还在那里。今夜无月,而中秋,终究是中秋。</p> <p class="ql-block">  庭院外的那棵老桂树倒是知趣的,依旧把细细碎碎的香气,毫不吝惜地撒得到处都是。这香气,在往年,是融在溶溶的月色里的,是月华里一丝丝甜美的魂儿;今夜却不然,它孤零零地浮在沉沉的黑暗里,浓得有些化不开,仿佛带着重量,直直地坠到人的心上来了。没有了月光那清凉的、温柔的抚慰,这香气便只剩了腻,竟有些恼人了。我原本是预备好了的,预备着看那圆满的、光辉的一轮,如何慢吞吞地从东南角上那一片乌黑的屋脊后头升起来;预备着看它初时是怎样的羞涩,带着淡淡的橘黄,继而便如何一跃而上,变得那般皎洁,那般坦荡,将清辉如水银似的泻下来,泻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里,泻在光秃秃的石板地上,也泻在我这默然的人的身上与心上。这便是一种无言的对话了,对着月,心里那些纷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仿佛也得了澄清与整理,可以暂时地安放。然而今夜,这一切的预备都落了空。天是那样一整块严丝合缝的黑缎子,没有一丝破绽,教人看得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没有个着落。</p><p class="ql-block"> 屋里是热闹的,家人们在灯下谈笑,桌上摆着各式的月饼与鲜果,那暖黄的灯光,将人影长长短短地投在墙上,晃动着一室的温馨。这原是好的,是人间最朴素的、最可贵的圆满。但我只坐了一会儿,便觉得那光有些刺眼,那笑语声也仿佛隔着一重水,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我的心,像被什么牵绊着,总在那片无边的夜空里盘旋。于是,我悄悄地退了出来,又回到这片属于我一个人的、无月的黑暗里。这无月的中秋,倒让我想起一些别的事来。古往今来,那月光,成就了多少诗人的梦,又加重了多少游子的愁。东坡居士在中秋之夜酩酊大醉,怀念他远方的弟弟子由,写下了“明月几时有”的绝唱。他那“起舞弄清影”,是何等的旷达与飘逸。然而我想,他若也逢着这样一个墨黑的夜,怕也难有这般兴致了。那月光,是一个引子,能将人心底最深处的情感都勾引出来,或悲或喜,总有个宣泄的处所。如今,连这引子也没有了,那一腔的情绪,便只好闷在胸中,左冲右突,寻不着出路,这滋味,反倒更其难堪了。</p><p class="ql-block"> 我痴痴地站着,夜凉沾湿了我的衣襟。忽然间,我仿佛有些明白了。我们年年此夜,翘首望月,将那冰凉的、遥远的星球,当作了一切圆满与相思的象征。我们对着它叹息,对着它流泪,也将最美好的祝愿托付于它。这或许,本就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寄托罢了。真正的离别与缺憾,又何尝是一轮明月所能弥补与消解的呢?它只是静静地悬在那里,照着离人,也照着欢会;照着今夕,也照着往古。它看见了一切,却什么也不说。今夜无月,倒也干脆。它剥去了那层诗意的、朦胧的外衣,将这节日的本质,赤裸裸地显露给我看。它告诉我,团圆之乐,原不在天边的那轮玉盘,而在灯下那些真切的笑语里;而漂泊之思,也并非因月而起,乃是根植于心,纵使没有月,它也依然在那里,沉甸甸的,磨蚀不去。风似乎大了一些,带着彻骨的凉意。我微微打了一个寒噤,终于转身,向那灯火通明的屋里走去。推开门,那光与热顷刻间将我包裹。家人问我:“外头那样黑,有什么可看的?”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拈起一块小小的豆沙月饼,慢慢地吃起来。那甜味,在舌尖上细细地化开,倒是实实在在的。只是我晓得,在我心的某一角,今夜,终究是缺了很大的一块。那空缺处,是再甜的馅,再暖的灯,也填不满,照不亮的。</p> <p class="ql-block">  我的心里,忽然便涌起一阵温柔的酸楚。那时候我以为,这样的相聚是永恒的,就像我以为天上的月亮,会永远如今夜这般圆满。我哪里知道,那一次的月下共聚,竟是许多人的最后一面。人生的舟楫,一经离了青春的渡口,便各自东西,驶向茫茫的、不可知的水域了。这些年,大家像一把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落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有的生了根,发了芽,有的还在飘零。我被生活塑造成不同的样子,为稻粱谋,为儿女计,当年的书生意气,大抵也磨平了不少罢。这其中的甘苦,大约也如这月饼的馅儿,甜咸自知了。夜渐渐深了,风也有些凉意。远处高楼上未眠的灯火,我忽然觉得,这离别,或许也并不那样可悲。我们虽不复拥有共同的现场,却永远拥有共同的过去。那一段被月光浸透的青春,是我们彼此生命里,永不褪色的一页。那么,便让这风,这无所不在的月光,为我捎去祝福吧。我亲爱的老同学们,无论你们是在异乡的奔波途中,还是在温暖的家中灯下,愿你们皆能被这世界温柔相待。愿你们的劳累,总有一处可以安歇;愿你们的付出,终有甜蜜的回报。即便世事变幻,愿你们心中,还保留着那么一小块地方,如那年的月光一般,干净、明亮,充满着希望。想到这里,我心里便释然了。那桂花的香气,仿佛也愈发浓郁起来。</p><p class="ql-block"> 正神游着,一片微凉的、湿润的东西贴上脸颊。是雨。起初是疏落的几点,试探似的,不久便密了起来,淅淅沥沥,打在梧桐宽大的叶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这雨,竟成了今夜唯一的、流动的景致了。我索性闭起眼,专心听这雨声。它不像夏雨的暴躁,也不似春雨的黏稠,它有着自己的节律,清清脆脆的,带着些许凉意,洗着这污浊的尘世,也仿佛洗着我这颗因无月而略感焦躁的心。渐渐地,那一种空落,竟被这雨声填满了些。我忽然悟到,执着于那轮缺席的月亮,倒辜负了这眼前的、真切的雨了。中秋的意义,或许本不在于那一轮圆满的、被赋予了无数象征的月,而在于“团圆”这个事实本身。月在场,固然是锦上添花,是诗意的极致;月缺席,这围坐的一堂,这手边的清茶,这耳畔的絮语,难道就不是温暖了么?不知何时,雨声渐歇。我睁开眼,天地间仍是那片固执的黑暗。但我的心境却平和了。无月的中秋,像一首没有韵脚的诗,一幅留白极多的画,它剥去了那层华丽的、公共的外衣,逼着你向内里寻求慰藉。它让你知道,圆满不必向天边寻,它或许就藏在手边一杯温热的茶里,藏在家人一句平淡的闲话里。</p><p class="ql-block"> 今夜无月,而人间灯火,依旧可亲。</p><p class="ql-block"> 写于二0二五年十月六日中秋节延安家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