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白．德化瓷

小和

2025年10月3日，我们来到上海中国馆，参观了“中国白·德化瓷”展。天空阴沉，却压不住心头的期待。远远望去，那座标志性的红色建筑如一座巍峨的斗拱耸立在天地间，层层叠叠的屋檐仿佛凝固的火焰，庄重又热烈。我们沿着宽阔的台阶向上走，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仿佛每一步都在靠近一段沉静千年的瓷语。

入口处，一面巨大的黄色广告牌静静伫立，“万象本色”四个蓝字如天光劈开云层，下方“The Art of Nature: de Chine”悄然低语。同行的朋友停下脚步，掏出手机轻轻拍下这句诗意的开场白。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场展览不只是看瓷，更是一场关于“本色”的追问——何为自然之色？何为东方之魂？

转角处，一张紫色海报静静悬于木墙上，“万象本色 中国白·德化瓷 上海艺术展”，金色文字如釉光流转，中央一道白色剪影若隐若现，像是从瓷胎中浮出的轮廓。它不喧哗，却让人驻足良久。我们就这样，被一种温润的白，悄然引入了德化的千年窑火之中。

德化，与景德镇、潮州并称中国三大古瓷都。它藏于福建戴云山腹地，瓷土丰饶，溪流潺潺，自宋元以来，窑火不熄。而“中国白”——这名字原是法国人对明代德化白瓷的惊叹（Blanc de Chine），他们称其为“中国瓷器之上品”。的确，德化白瓷如脂似玉，温润如象牙，细腻如猪油，世人唤它“象牙白”“猪油白”“鹅绒白”，每一声都带着爱惜。

步入展厅，第一眼便撞见一簇瓷花，枝条虬曲，花蕊怒放，仿佛春风刚过，满枝都是将绽未绽的生机。那不是真花，却是比真花更耐看的永恒——德化匠人用瓷土捏出四季，烧出风骨，让一朵花在火中定格成诗。

每一件展品都像在低语。有的瓶身通体洁白，雕花层层叠叠，如云卷云舒；有的梅瓶线条流畅，花卉浮雕栩栩如生，光影流转间，仿佛能听见花瓣轻颤的声音。我们站在展台前，看那瓷面映出模糊的人影，竟分不清是我们在看瓷，还是瓷在照人。

一件名为“博和鼎”的白瓷作品静静立于黑台之上，顶部悬着精致饰物，瓶身缠绕繁复花枝，仿佛将整座春天都收进了瓷胎。它不张扬，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像一位穿白衣的老者，站在时光尽头，不言不语。

玉玲珑梅瓶更是令人屏息。通体无瑕，雕工细如发丝，花叶交错，层次分明，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有香气从瓷缝中溢出。它立在白台之上，像一束凝固的月光，清冷又温柔。

“千千结”，光听名字就让人着迷。那是一件由无数环状瓷条交织而成的作品，环环相扣，密而不乱，像是把无数个愿望打成了结，又用火封存。它静立展柜中，却让人想起那些解不开又舍不得剪断的心事。

另一件“结瓶”则更为精巧——球形瓶身布满镂空卷纹，光线穿过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我绕着它走了一圈，光影随步移动，仿佛整座瓷瓶都在呼吸。这哪里是瓷？分明是匠人用泥土与火，织出的一场梦。

最惊艳的，是那只“梅灵鹿”。鹿首昂然，鹿角竟由一簇簇白瓷花朵组成，层层叠叠，如雪覆枝，又似春意攀角而上。它立于深木底座，静谧中透出灵性，仿佛下一秒就会踏雪而去，走入山林深处。

展厅中央，一件名为“东方之珠”的白瓷巨作静静矗立，高近一米，三段结构如天地人合一。顶部球体布满镂空花纹，光透其中，宛如星辰流转；底座几何纹样繁复却不杂乱，像古老图腾在低语。它被玻璃罩住，倒映着来往人影，仿佛在说：美，本就该被凝视。

一尊白衣女子雕塑悄然立于角落。她身着长袍，双手轻抚胸前，神情宁静，似在沉思，又似在等待。衣褶垂落如水，发髻盘得一丝不苟，连头纱的纹理都清晰可见。她不说话，却让人想起那些古老画卷里的仕女，穿越千年，只为在此刻与你对望。

转过一面墙，一只“孔雀”正悄然开屏。那是一位舞者，洁白的裙摆上缀满蓝红眼状纹饰，如羽如焰，双臂舒展，似在风中起舞。整尊雕塑通体无色，却因形态与光影，让人看见满目华彩。原来，最绚烂的色彩，有时恰恰是“白”。

一艘白瓷船静静停泊在展台中央。三根桅杆高耸，层层船帆如云叠起，船头雕花精细，仿佛能听见海风穿过帆索的呼啸。它不靠岸，也不启航，就那样停在时光的港湾里，载着千年的航程，静静诉说。

《昭君出塞》的雕塑前，人群微微驻足。她身披长袍，手持琵琶，身旁一只小羊安静相随。她的目光望向远方，不是悲戚，而是一种沉静的坚定。那白瓷的衣袂，仿佛正被塞外的风吹动，而她的故事，也在这片洁白中，被重新讲述。

再往里走，一环白瓷花环静静卧于圆台之上，花朵紧密相依，如誓言般不散。它不戴在头上，也不挂在门边，就那样独自盛放，仿佛在说：美，不必依附，自有其光。

一只白瓷贝壳静静躺在深色背景前，内里雕着细密花卉，光影在其表面轻轻滑过，像海浪拂过珍宝。它不张扬，却让人想起海底深处那些被时间打磨的奇迹——原来，白也可以如此深邃。

最动人的，是一婴孩安睡于玫瑰花组成的摇篮中。花瓣层层叠叠，托起那小小的身体，他闭目酣睡，神情安然。那一刻，展厅忽然安静下来。这不只是瓷，是人们对纯真最温柔的想象。

另一件瓷婴蜷身于一朵祥云之上，头戴小帽，睡得香甜。那云是白的，婴是白的，连梦也该是白的吧？它让人想起“一团和气”的古意，也想起生命最初的模样——柔软、无瑕、充满希望。

而那一组“陶瓷甜筒”则调皮起来。金、粉、绿、银的甜筒里，坐着小兔、小猫、小熊，或站或坐，憨态可掬。它们不像展品，倒像是从童话里溜出来的精灵，让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几棵“瓷树”立在深色展台上，树干洁白，树冠由彩球组成，粉蓝黄绿，如春日繁花。它们不扎根泥土，却开得热烈。原来，白瓷不仅能承载古意，也能孕育童心。

最后，一棵白瓷树上，两只猴子姿态各异：一只蜷缩休憩，一只攀爬欲动。树皮纹理清晰，猴毛纤毫毕现。它们不言语，却仿佛在演绎一场关于静与动、守与行的寓言。

走出展厅，回望那片红色建筑，忽然觉得，它像一只巨大的瓷炉，正将千年的火种，悄悄传递给每一个走过的人。而我们带走的，不只是照片与记忆，更是一种“白”——那是一种历经淬炼后的纯粹，是泥土与火的诗，是中国人心中，永不褪色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