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山雨欲来

半山

<p class="ql-block"> 谷溪</p> <p class="ql-block"> 春节的炮仗屑还没被春风彻底扫净,空气里却已嗅不到半分年节的松弛。一种无形的、铁硬的东西,正随着料峭的春寒,一丝丝渗进村庄的每一个毛孔。先是些模糊的传闻,像田埂边初生的、不起眼的荠菜,悄悄蔓延开来。人们在井台边、在磨坊里,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神色里带着一种惶惑的警惕。</p><p class="ql-block"> 消息是从外面传来的,说是北边的唐山地区,一个叫抚宁的地方,正轰轰烈烈地搞着什么“四清”运动,整肃村干部,风声鹤唳,据说……还死了不少人。</p><p class="ql-block"> 那“死”字吐出来,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冰,砸在听者的心口上。接着,更近一些的沧州孟村县也动了起来,说是要学习抚宁的经验。这些地名,对于我的乡亲们而言,本是遥远而陌生的,此刻却仿佛带着一股肃杀的寒气,正一步步逼近我们这片刚被荞麦救活过来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大人们的恐慌是沉默的,像冬日封冻的河面,底下却是暗流汹涌。他们蹲在墙根下晒太阳,那烟袋锅子吧嗒得比往常更急、更闷。女人们纳鞋底的手,有时会无端地停住,眼神怔怔地望向门外空荡荡的街道。连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也隐约感觉到,那顿安稳的年夜饭,那只大公羊换来的饱足与温暖,似乎只是一段脆弱的、即将逝去的田园牧歌。</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话变得更少了。他依旧是那个天不亮就扛着锹出门的队长,背影在晨曦中拉得瘦长而沉默。一九六四年,对于父亲而言,其实早已接受了“小四清”的洗礼。那还只是“清账目”。他们第二生产队的班子,拢共就三个人:父亲是队长,副队长是性情耿直的孟昌哉,会计则是细心的范欣悦。我至今记得,查账的那些日子,父亲把那一摞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的账本,从队部那只破旧的木柜里抱出来,摊在土炕上。纸页泛着黄,上面是范会计一笔一划、清晰工整的墨迹。范会计偶尔抬头说一句:“咱这账,经得起灯罩子底下照!” 他们像守着某种古老的誓约,不沾公家一粒米,一分钱。那账本里,记录着去年抢种荞麦时每一笔种子的开销,记录着卖出余粮后按工分折算的分配,清清白白,如同他们额头上被风霜刻下的纹路。所以,“小四清”的风,在他们身边打了个旋儿,便无可奈何地过去了。社员们私下里也说:“他们这几个,要是贪了,那咱队里就没干净人了。”</p><p class="ql-block"> 然而,风势变了。从上面传达下来的精神,话语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陌生。不再仅仅是账本上的数字了,而是“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这叫“大四清”。</p><p class="ql-block"> 我那时还不完全懂得这些词的含义,只觉得它们像一块块巨大的、冰冷的青石板,压得人喘不过气。尤其那句“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更是在村里投下了一道长长的、不祥的阴影。父亲,这个在生产队里操心劳力、连自家火炕都想多烧两年给队里攒好肥的人,忽然间,他的身份前被冠上了一个需要被“整肃”的可能。</p><p class="ql-block"> 消息终于确切地传来,像一声沉闷的冬雷在平原上炸开:按照省委部署,我们肃宁县,被列入了“第二期重点县”。听说省里抽调了成千上万的人,组成了庞大的工作队,正在某个地方集训,不久就要像乌云一样,覆盖到我们这片土地上来。</p><p class="ql-block"> 那个傍晚,父亲从公社开会回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拍打身上的尘土,而是径直走到院子的水缸旁,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水珠顺着他青筋微凸的脖颈流下来,滴在旧棉袄的领子上。正做饭的母亲在灶台旁边站起身,双手在围裙上不安地搓着,想问,又不敢问。夕阳的余晖,将父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那影子被拉得变形,显得异常高大,又异常孤独。</p><p class="ql-block"> 他转过身,目光越过矮墙,望着那片他们三人曾带领社员们抢种荞麦、而今已休耕待播的田野,许久,才极轻地叹了口气,对母亲说:</p><p class="ql-block"> “大雨又要来了。”</p> <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