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张法亨”砖砚考

佛佑平安

近期,笔者因缘有幸见到一台长28厘米、宽19厘米,厚10厘米,重8.7公斤,古朴厚实、浑身透出千年岁月痕迹的长方形宋代砖砚(图1)。砚台上端刻有四句词“学优登仕,摄职从政,存以甘棠,去而益咏。”(图2)左端有一行“张法亨刻之”小字(图2)。此语出自南朝史学家周兴嗣(469年~537年)的《千字文》,每4 字一句,共250 句,一千个字。《千字文》在中国文化史上有独特地位,是历代书法家进行书法创作的重要载体。隋唐以后,凡著名书法家均有不同书体的《千字文》作品传世。砚背砚缘周围中央,镌刻有张法亨三个大字,跃然突兀。砚的布局与所铭文字书法皆显大家风范,精巧端美,方正醇古,其势不凡。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图1 张法亨刻 长28厘米、宽19厘米,厚10厘米,重8.7公斤</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图2</h3> 关于砚,说起来就有“故事”了。中华文化与文明的承载,可以这样说,是凿出来的、是砚磨出来的,是在竹简与纸上写出来的。没有这些凝结人类智慧与才干的创造,一个民族的文化与文明就会断裂,甚至消失。有一说,在新石器时代人类的祖先为了生存的需要,以琢研石器来获取大自然的实物,认为这是砚台的前生。正是有了“前生”,才有了砚台的今世。北宋苏易简《文房四谱.砚谱》上有“昔黄帝得玉一纽,治墨海焉。其上篆文曰:帝鸿氏之研。”又是苏易简说:“伍辑之《从征记》云:‘鲁国孔子庙中有石砚一枚。制甚古朴,盖夫子平生时物也。’”这种所谓追根溯源的“考究”,只能备以一说而已。求证一物的历史事实,除了古籍之说,还需考古发掘实物来佐证。目前关于砚之年代的求证,商承祚先生的著作《长沙古物见闻记.续记》可解一疑惑,此书记述他于长沙市小吴门外古墓中得到一方“天福石屐砚”,砚背上刻有一行文字:“天福五年七月十七日,买屯砚瓦,亲书记。”天福年号是后晋高祖石敬瑭使用的年号(936年11月至944年6月)。这本书最早于成都刊行,1942 年,金陵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在成都举办长沙古器物展览,展出商承祚先生在长沙收集的精美古物共计 225 件,其中就有天福砚。这方有铭有“出生”的砚台,实为至今最为权威的考证之物了。<br> 千年以来,书家嗜砚、藏砚、编砚谱、著砚文者,代不乏人。本文所示为宋代的砖砚,其古意幽深。韩愈作《毛颖传》,称砚为陶泓,指的是砖瓦砚。天福砚的铭文亦有称此砚为“砚瓦”的记述。这些古砖所用的泥土是经精心淘洗,用澄泥法造砖瓦,始于秦汉,兴于三国,历经两晋南北朝,连绵不绝至今。秦汉时期,帝王大兴土木,所用砖瓦,由官府督办,专门加工烧造。其制作工艺是采用澄泥工艺所制,烧制出的砖质地坚密细润,宜于雕刻,为当时制砚的好材料,千金难求。魏晋南北朝制作的砖瓦更加精细,如三国时魏国曹操建造铜雀台,所用砖瓦、土料经过澄滤,加拌胡桃油、黄丹、铅、锡等添加烧制,质地非常致密,坚实如铁,不易破裂。以至炼制的砖瓦琢磨成砚,其坚质耐磨,砚堂莹润,观若碧玉,抚若童肌,储墨不涸,积墨不腐,厉寒不冰,呵气可研,不伤笔,不损毫,不渗水,发墨好,胜于当时陶砚,有“金砖”之美誉。唐宋时期,秦砖、汉砖、晋砖大量出土,自古文人素有怀古之情结,将秦砖汉瓦为砚,多呈长方形或方形,雕工风格浑朴。如阮元、张廷济各蓄汉晋八砖,即以之名其斋馆曰“八砖吟馆”、“八砖精舍”。以海内藏砚第一人著称的徐世昌,更是八方收集古砖砚,还雇请砚工,将其所藏古砖瓦琢为砚台。乾隆帝《西清砚谱》将古砖瓦砚列为砚林精品。卷一列的是汉瓦砚,卷二列的就是汉砖砚,共四方。倍受历代帝王、文人雅士所推崇,竟为风气。<br> 这台砖砚上的“张法亨”何许人也?砚面上的文字又是谁的“墨宝”?笔者通过检索“张法亨”这三字,唯一出现的是在黄庭坚《牛口庄题名卷》这幅残卷里,正文早以不知去向。此残卷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残卷尾题款:“元符三年七月,涪翁自戎州溯流上青衣,廿四日宿廖致平牛口庄,养正致酒弄芳阁,荷衣未尽;莲实可登,投壶奕棋,烧烛夜归。”又有一行小字:“此字可令张法亨刻之。”三行九字,共计五十八字,纸凡三张二接,尺寸大小不一。<br> 宋绍圣年间(公元l094~l098年),黄庭坚任鄂州(今湖北省武汉市)知州,不久被贬官至涪州(今四川省涪陵县)任散职,继而又迁往戎州(今四川省宜宾市)。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哲宗去世,徽宗继位,任命黄庭坚为太平州(今安徽省当涂市)知州。黄庭坚在赴任前,前往青神(今四川省青神县)探望姑母。七月二十一日,乘船溯江而上,二十四日至牛口庄宿廖致平(养正)家,八月十一日到达青神。在牛口庄廖家时夜饮兴酣,意气风发,即兴书写了这幅长卷,并记下了从戎州至牛口庄的行程。时年五十六岁。<br> 黄庭坚这幅残余的书作,可以看出是取之於颇、柳,破除成法,劲秀两全。明汪珂玉撰《珊瑚网》四十八卷,成书于崇祯十六年(1643年),记载此卷分“法书题跋”与“名画题跋”两部分。内容涉及汪氏自藏、目见和抄集的书画题识、题跋以及收藏者的收藏目录等内容,是明代重要的书画著录书之一。其称在崇楨五年(公元1632)换得此卷时还见有明朝大书画家、收藏家李日华的题跋。到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著录时记之仍是全卷,原卷包首签题“黄文节公梵志诗 后题真蹟”,卷首卷尾有南宋贾似道、元赵孟頫、明项元卞等人的鉴藏印记。据此记载,此全卷被割裂应发生在康熙以后。现我们所看到的只是落款部分,卷拖尾还残存原装的绫边,无跋。<br> 古代书法作品多以小字为主,黄庭坚的这幅作品,为他大字行书的代表作品。在这幅长卷收笔之处,黄庭坚特意挥就一行小字“此字可令张法亨刻之”。砚贵在名,即名砚、名坑、名品、名师雕刻、名人题铭、名家收藏。一台砚上,其名数越多,就越珍贵。黄庭坚为一代文豪和书法大家,他的书作竟然点明要张法亨刻之,这只能说张法亨应是黄庭坚所处时代一极有名气的雕刻工匠。他的镌刻技艺与人品并重,才有可能为黄庭坚所看好。宋时已非常讲究制砚的法度了,而此砖砚背后镌刻的“张法亨刻”三字,立于中央,颇为霸气,不与时俗为伍。<br> 这台署名“张法亨刻之”的砖砚,与黄庭坚长卷所书的“张法亨刻之”之字,如出一辙,形神俱显,笔法富有荡漾之姿,变化无端。除了使结字更有变化外,也打破行间的空白,用笔凝练而富有韵致,结字险绝,敧侧中带安稳。砖砚上的二十四个行书大字,是不是长卷后被割裂的那部分内容?虽无迹可寻,但也给人产生丰富的联想。黄庭坚交待张法亨刻之,不会是要他刻是卷尾的文字,而是卷里的正文。张法亨在砚上所刻的千字文里的词句,应是黄庭坚长卷不知去向的文字。<br> 张法亨对黄庭坚有斗重山齐般的敬仰之心,从制砚到雕刻文字当是倾尽心力,选用的制砚材料,是有称之千金难求的秦汉金砖,巧妙布局,深凹为水池,砚堂平坦,工巧如神,精心斫就。大师的书法之美,经名家雕刻,实为珠联壁合,堪称宋之绝品。这台砖砚传世千年,包浆古旧,砖质细润而坚,浑厚简略,甫一经手,便有海天远阔,高古雅朴之感。清顾二娘是琢砚名家,有圣手之称。传说她一生所琢砚不过百台。凡她亲自琢的砚,凡刻有“顾二娘”名号,时人不惜重金购买,有“乐府千秋顾二娘”之赞。张法亨应是黄庭坚时期名重一时的琢砚高人,否则他不可能在自己的书作里特意嘱之,由他来刻之。遗憾的是,张法亨这样一代风华人物,若不是黄庭坚在其书卷里留下了他的名字,恐就为岁月的时光而淹灭了。<br> 在北宋这样一个书法名家辈出的时代,黄庭坚是唯一一个善于书写大字行书的人。他的大字行书,用笔劲健,结体瘦长,撇捺开张大度,横画横戈长戟,竖画力拔千斤;在结构上吸取唐代书法家柳公权楷书的结构特点,中宫收紧,主笔开张,向四周扩散,气势雄浑,融合柳体、瘗鹤铭、篆书笔法于一体,时人评价“出于瘗鹤而又加新理,则以篆笔为之”。黄庭坚是苏轼最得意的门生,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他与苏轼、米芾、蔡襄,并称为“宋四家”,代表了宋朝书法的最高水准。苏东坡对他是这样来评价的:鲁直以平等观作欹侧字,以真实相出游戏法,以磊落人书细碎事,可谓“三反”。瑰伟之文妙绝当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苏轼称其诗超轶绝尘 ,独立万物之表 。<br> 砖砚上端的词句,是从《千字文》里集锦:学优登仕,摄职从政,出自于《论语》:“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在古代选拔人才的方法是取士,从众多青年中选出的优秀学子,就叫作“士”,加个“亻”旁,叫作“出仕”,可以代理官职,参与政事。存以甘棠,去而益咏:这个典故出自于《诗经》:“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周召伯周文王之子、与周武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曾帮助武王伐纣。周武王病故后,儿子成王继位。成王当时才十四岁无法主理国事,就由他的叔叔周公旦与召伯一起共同辅佐成王理政。召伯在视察南方时,不顾炎热,曾在一棵高大的甘棠树下听取民众诉求,因而受到百姓的尊重与爱戴。召公去世后,“甘棠”一词歌颂他、怀念他。乐殊贵贱,礼别尊卑。是古代教授礼、乐、射、御、书、数六种技能,《论语·学而》中说:“礼之用,和为贵。”礼的作用,就是贵在能够和顺。砖砚上铭的二十四字的背景,深有含意。应是黄庭坚贬官后又欣逢明君,官复原职。这番喜悦心情在他与友人相聚时,夜饮兴酣,书写这一段文字,并特意交待张法亨刻之,以铭砚警醒,示“甘棠”追慕。<br> 今天与这台砖砚相遇,仍为上面雕刻铭文的书法之美,与刀痕不外露而内含精湛的镌刻技艺,所具有浓郁的书卷气息与艺术魅力深深感染。张法亨对黄庭坚的爱慕与崇敬之情,重实温润,有如谦谦君子,千年之好美德,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