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疑

凯旋

四十一年前的1984年，我还是个小学生，火爆全国的日本连续剧《血疑》在我家的黑白电视里播放着。我妈妈一边看电视一边哼唱着主题曲《衷心的谢谢你》，很快就记录下了歌曲的简谱。

在我三周岁以来就有的记忆里，妈妈是个文艺全才——她会很多种乐器的演奏，能歌善舞，写诗词写文章水平很高，绘画、书法也有一定的造诣。妈妈不会做饭，不会做衣服，也很少干家务活。爸爸在日常生活中无所不能，但是爸爸却没有妈妈的文艺天赋和才气。爷爷家子女多又贫穷，爸爸念完小学就辍学了，后来参军在部队近二十年，转业到了民政局才逐渐把高中毕业证拿下。爸爸和妈妈比起来，没有任何才艺，除了出色的工作能力，在我眼里他简直就是一个大老粗。因此，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向往我能和我妈妈一样。事与愿违，我的相貌更像我爸爸，急性子暴脾气也与爸爸如出一辙。

我妈妈曾经教过我爸爸学习一些乐器，爸爸是一窍不通。妈妈画完一幅画，写了一首诗词，或者读完一本小说，也不能引起爸爸的共鸣。后来，妈妈把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她说既然无法改变我爸爸，就把我这个和爸爸相似的女儿重新塑造。爸爸也跟着妈妈一起严格管教我，他自己学不会听不懂的那些所谓的“艺术”，一层一层的加到我的头上。爸爸认为，我就是他的影子，我只要成为妈妈那样的人，也就是代替了他，缩短了他和妈妈的差距。妈妈虽然是当老师的，但是对于我的教育并没有做到因材施教，而是揠苗助长。我的童年，每天都被安排得满满的，弹电子琴吹笛子，背古诗词写日记，画画还有练毛笔字……我天生的五音不全，又因为早产而平衡能力差，所以才没有被强迫学习唱歌跳舞。我崇拜妈妈那样有才艺的人，但是反感被强行安排的课外作业，我一直用自己的方法反抗父母，和父母做对。最终，在妈妈的教鞭和鸡毛掸子下，在爸爸的军用皮带下，我只是坚持了画画……可是，我内心还是非常渴望能成为妈妈那样的人，也许我真的没有遗传到她的文艺细胞和相貌。偶尔会有人说我和妈妈某些地方像，比如我的头发像妈妈那样有点儿自来卷，我又是特别开心。我就是这样在纠结和矛盾中渐渐长大，想离开父母却留在了父母身边。

（由左向右分别是我的妈妈、我的爸爸和我，这也是我翻出来的三个人在相似年龄段的照片。中间的爸爸当时19岁，这是他1965年8月参军后的第一张照片，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照相。左边的妈妈当时18岁，梳着两条麻花辫，这是她高中毕业那年秋天拍的照片。右边的是我，在1993年1月7日我17岁生日时的留影。如今再仔细看看，父母面貌五官的基因都有遗传到我身上，只是我和爸爸皮肤一样有点儿黑，妈妈白白净净的，所以见到我们的人，才会说我长得更像我爸爸。）

我在看电视剧《血疑》时，曾经问过爸爸妈妈是什么血型。爸爸说他到了部队就化验了血型，和《血疑》中的女主角大岛幸子一样，是比较少见的AB型血，他军装上的红色领章内侧就标注他的姓名和血型。妈妈说她当知青时曾经献血，化验的血型是A型。我那时候就想，我若是和妈妈相同的血型多好啊！1992年秋天，我在父母的安排下去天津市蓟州区卫校念中专，我们临床医学专业的学生在第一学期的《生理》课上，同学之间要求互相化验血型。当我手指尖的鲜血在涂上试剂的玻璃片上晕开，又在另一侧凝集，我睁大了眼睛——是A型血！我竟然和我妈妈一样的血型！我又请老师看了一遍，老师也确定是A型血，我内心激动不已……

放寒假回到家里，我特意把自己的血型告诉了父母和妹妹。爸爸妈妈都很诧异，说我像爸爸的模样脾气，怎么血型不是和爸爸那样的AB型？妹妹比我小一岁多，长得更像妈妈，她也是我妈妈那样皮肤白白的，脾气温和。她十岁之前一直被姥姥养在身边，她更加渴望和妈妈相同的血型。念初中三年级的妹妹吵着要化验血型，父母带她到医院做了化验，她竟然是B型血。妹妹当时就掉眼泪了，说她的血型与父母都不一样，一定不是亲生的孩子，所以她才被放在姥姥家十年。我翻出《生理》课本，给妹妹解释——父母双方血型若是A型与AB型，生下来的孩子血型可以有三种情况：A型、B型、AB型。妹妹破涕而笑，我也心中窃喜，我终于和妈妈更加像了，妈妈的血型遗传到了我身上……

我从十岁开始就一直是长发，去卫校之前，我剪掉长发以此来表示对父母的反抗和不满。那是因为我从小体弱多病，父母担心我的身体在高中吃不消，让我放弃了重点高中，我与高考与大学梦失之交臂，我怨恨了父母很多年。当我知道自己血型和妈妈相同，我在那个寒假又留了头发，此后三十二年我一直是长发飘飘。因为，我的妈妈年轻时就是梳辫子，她念过高中考上师范学院，大专毕业后当了初中老师。我内心一直在默默地向妈妈靠近，靠近，希望得到她的夸赞哪怕只是肯定，但是妈妈从来没有。于是我又在表面上不知不觉地说着逆反的话，做着对抗妈妈的事……

（我妈妈的口琴和竹笛，从她去世到现在，我保留了十八年）

2001年夏天，我25岁，妈妈55岁。妈妈因为癌症做了两次手术，她在医院里再次化验血型就是A型血。我当时已经是内科医生了，我握住妈妈的手安慰她，说——

我和您都是A型血，若您手术需要紧急输血，就抽我的血！

妈妈流下了眼泪——

我不要你的血！你从小到大总是贫血，吃了好多药了还补不上来……

最终妈妈手术顺利，并没有输血。我其实一直想献一次血，却因为自身贫血的原因无法献血。

妈妈在手术后第六年，我儿子刚出生8个月，她于2007年11月6日离开了我们。此后的十八年里，我保留了妈妈的竹笛和口琴。

爸爸于2015年秋天突发大量脑出血而昏迷，在给爸爸做手术前，血库医生按照我说的AB型血，给爸爸备好了两袋血。爸爸刚被推进手术室，血库医生就找我，说他们反复化验了三遍，我爸爸不是AB型血，而是B型血。天啊，这怎么可能？爸爸说他1965年就化验血型了是AB型，怎么会变成B型？医生说有可能是爸爸记错了或者部队化验血型有误。爸爸的手术很成功，他在出院后能慢慢行走和说话，只是有时候脑子犯糊涂。当我告诉爸爸的血型是B型，他自己说什么也不相信，还说部队化验不会有错误。爸爸还是表示怀疑，妹妹却高兴地说——

原来我的B型血是和爸爸一样的啊！姐姐和妈妈一样是A型血。那以后爸爸若是需要输血，可以用我的血了……

爸爸听到妹妹的话，笑了。他又看向我——

你妹妹长得像你妈妈，却和我相同血型。万幸你和你妈妈都是A型血，不是和我一样的B型血。你也有像你妈妈的地方，我知道你不愿意像我，我没有你妈妈那样的才华。我也知道你一直有你的梦想，为了照顾你妈妈和我，唉，都是我们拖累了你……

爸爸疑惑他的血型，还曾经问过他最好的战友，也是我们医院退休的副院长，我的李伯伯。李伯伯和我爸爸同一天参军，在部队同一天化验血型，住在同一个营房宿舍里。李伯伯对我说——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们俩一起化验血型，我是O型血，你爸爸是AB型血。军医当时还说我是“万能血”，在没有相同血型的情况下，我可以给任何血型的人献血。说你爸爸和我正好相反，他可以接受任何血型的人给他输血，但是他的血只能给同血型的人……

后来爸爸又生病住院过两次，每次我都给他化验血型，就是B型。不管是什么原因，从1965年到2015年整整五十年，爸爸一直认定自己的AB型血就是变了，变成了和妹妹相同的B型。

爸爸做完手术后八年，在2023年春天感染新冠病毒，导致肺炎和心衰，此后逐渐多脏器功能衰竭，于2023年10月5日去世。我保存了爸爸生前看过的很多报纸和书籍。去年10月5日，在爸爸一周年忌日，我在美篇里写下了《思念》那篇文章。昨天是爸爸离世后第二个忌日，再有一个月，就是我妈妈离开我们十八年了。我和妹妹去了灵山公墓，我把一束黄白菊花摆放在父母合葬的墓碑前，不禁泪如雨下……

我自言自语，也在对父母倾诉——

妈妈，我才知道我不是与您相同的A型血，我和爸爸还有妹妹都是B型血。

（廊坊市中心血站的献血车）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自从1992年10月，我在卫校化验血型是A型，直到今年5月，三十三年了，我一直以为我和妈妈是相同血型。我的贫血病在去年好转，化验血红蛋白和红细胞逐渐上升正常。我终于在医院的献血车上献了200毫升血。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廊坊市血站的医生给我反复化验了3次血型，我亲眼看着他操作，我竟然是B型血。十年前我爸爸病重做手术之前，也是被告知不是AB型血而是B型血。太不可思议了，我和爸爸的血型都是在几十年之后发生了改变。

我特意打电话问我在卫校的同学也是我同桌王建华，她说——

我印象特别深刻，咱俩都是A型血啊。我剖宫产手术时化验血型也是A型，你的血型怎么变成了B型了？

献血后至现在的四个多月时间内，我又从我们医院复查了两次血型，每次都是B型。我十三年前曾经在廊坊市中医院血液科进修过，我联系到血液科专家王主任咨询，他向我解释——

血站和医院反复化验血型，是不会错的。但是你们两个人血型都变了，第一种情况就是，你爸爸当初在部队，还有你当初在学校，你们化验的血型有误。第二种情况，确实有国内外的文献报道，极少数的人在一生当中，血型会改变。血型变了，都是发生在人体免疫力低下，或者重大疾病时，尤其是有血液病的经常输血的人，血型就是会变的……

（这是今年5月23日，廊坊市中心血站发给我的献血证，上面清楚地打印着我的血型——B型）

不管是什么原因，我慢慢接受了我是B型血的事实。我和妹妹长得不太像，竟然都是B型血，竟然都和我爸爸一样的血型。只是这些，父母生前都不知道……

今天是中秋节，只能让月光把我的思念带给天上的父母。我不再纠结，我是更像妈妈还是更像爸爸，也不在怀疑我的血型到底是A型还是B型。因为，我的身上，印记着父母共同的基因，流淌着父母共同的血液！

血型会改变，记忆会出错，唯有血脉相连是永恒！

朱文凯写于2025年10月6日中秋节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