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儿时家乡中秋夜

木子洁

忆儿时家乡中秋夜

文/何来

今儿又是中秋时，总有人会说起精致的灯笼、繁复的祭月流程，或是市面上花样翻新的月饼礼盒。可在我心里，最难忘的中秋，始终是儿时家乡那些简单到近乎朴素的模样——没有繁琐的规矩，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父母忙前忙后的身影、一屋绕梁不散的烟火气，还有晒米场上满溢的笑声，把寻常日子里的幸福，熬煮得比任何珍馐都更绵长。

家乡的中秋，从来不是从月亮升起才开始的，它的序幕，早在中秋前一夜的暮色里就悄悄拉开了。记得那时，吃过晚饭，天刚擦黑，父亲就会从墙角拿起那盏旧煤油灯。灯盏是黄铜做的，边缘被岁月磨得发亮，灯芯浸在煤油里，点燃时会发出“滋滋”的轻响，昏黄的光透过玻璃罩，在地上投下一圈晃动的暖光，像撒了一把细碎的金子。他提着灯，脚步轻轻走向院角的鸡棚，我总爱踮着脚跟在他身后，踩着他在地上拉长的影子，一步一步挪着走。鸡棚是用竹竿和茅草搭的，透着原生态的粗粝，里面养着五六只土鸡，都是母亲平日里用玉米、菜叶精心喂大的。

父亲走到鸡棚前，先轻轻掀开蒙在棚口的旧麻袋——那是母亲特意找的，怕夜里凉风吹着鸡。煤油灯的光洒进去，鸡群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随后便在父亲熟悉的气息里安静下来。他伸出手，动作娴熟又轻柔地在鸡群里摸索，指尖触到那只最肥硕的母鸡时，便稳稳地将它抱在怀里。那是母亲早就选好的，前一天还跟我念叨：“这只鸡最肥，中秋炖了给你和你爸补补。”母鸡温顺地扑腾了两下翅膀，便乖乖缩在父亲怀里。父亲转身走向院中的竹笼，竹笼是父亲前些年亲手编的，竹条已经泛出深褐色。他把鸡放进笼里，轻轻扣上笼门，“咔嗒”一声，清脆又笃定。他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竹笼，笑着对我念叨：“这样就好，明早它就跑不了咯。要是等天亮再抓，这小东西准得跑到田埂上找食，到时候追着满坡跑，累不说，还耽误炖鸡的时辰。”我趴在竹笼边，看着里面的鸡偶尔啄一下笼壁，又看看父亲映在灯影里的侧脸，只觉得那晚的风都比平时暖些，裹着淡淡的煤油香，成了记忆里最温柔的底色。

中秋正午，日头最暖的时候，整个村子便活泛起来了。家家户户的炊烟还没升起，忙碌的声响却已从灶房、院坝里漫了出来——这是为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顿团圆饭做准备的佳肴。说是佳肴，其实也无非是村里最常见的鸡鸭鱼肉，可那却是我们心中最隆重的美味，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替代的、带着泥土与炊烟气味的豪华。

父亲已在院角摆开了架势，准备料理那只最肥硕的芦花鸡。而母亲，也寻着她的战场。她搬来那张漆皮已有些斑驳的小板凳，在堂屋那盏老式白炽灯下坐定。昏黄而温暖的光线倾泻下来，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柔和地投在水泥地上。

她的面前摊开一个老旧的竹筛，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刚从后山打下来的板栗。它们个个圆润饱满，像裹着一身深褐色铠甲的胖娃娃，外壳上那些细密的小刺，在灯光下闪着微光。母亲微微弓着背，左手拈起一颗，稳稳地托在掌心，那布满细纹与老茧的拇指与食指，便轻轻地将其捏住。右手则握着一把小小的、刀柄被磨得光滑的水果刀。

她不急不缓，看准了，便将冰凉的刀尖精准地抵在栗壳上，手腕稍稍用力，只听极轻的一声“咔嚓”，脆生生，清亮亮，一道规整的口子便应声绽开。那动作里有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韵律，手指灵巧地捻动着深褐的果实，手腕一起一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与温柔。不多时，一颗颗板栗那坚硬的外壳上，便都裂开了一道道规整的口子，仿佛在对人微笑，隐约露出了底下暖黄色的栗肉。

我也曾学着母亲的样子试过，可要么把板栗捏得太紧，壳没划开反而把果肉捏扁了；要么就是力气太小，刀尖在壳上只留下一道浅印。母亲见了，总会笑着把我的手推开：“你还小，这活儿累手，等你长大了再帮妈剥板栗。”说着，她三两下就划好了裂口，放进竹篮里，像呵护珍宝。竹篮里的板栗越堆越多，母亲轻声说：“板栗壳得提前划开，明天炖鸡的时候，香味才能全渗进肉里，你爸最爱吃这个了。”我趴在旁边，看着母亲的手指在灯光下翻飞，听着刀刃划开板栗壳的脆响，心里满是对明天团圆饭的期待。

好不容易盼到中秋当天，一整天家里都弥漫着淡淡的期待。母亲从早上天刚亮就开始忙碌，处理鸡肉、焯水，再把板栗去皮。等到下午，太阳还没完全落山，母亲就点燃了土灶里的柴火，“噼啪”地响着，火光映得她的脸颊通红。她把鸡肉放进大铁锅里，加入姜片、葱白和清水，盖上厚重的木锅盖。不一会儿，锅里就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鸡肉的鲜香渐渐飘满整个屋子。我总爱守在灶台边，时不时想掀开锅盖看看，每次都被母亲笑着制止：“别急，还得等会儿，板栗得等鸡肉炖软了再放。”我只好乖乖等着，鼻尖凑到锅盖边，使劲闻着那股越来越浓的香味，心里数着时间，盼着月亮快点升起来。

终于等到天黑，月亮慢慢爬上了东边的山头，圆圆的，像一个巨大的银盘，清辉洒在院子里。父亲把家里的方桌搬到院子里，母亲则端着刚炖好的板栗炖鸡从屋里走出来，铁锅还冒着热气，氤氲的水汽模糊了母亲的脸，却挡不住那股诱人的香味——鸡肉的鲜和板栗的甜混合在一起，让人垂涎欲滴。鸡肉炖得金黄油亮，板栗变得软糯香甜，轻轻一夹就能夹开。

母亲还炒了几个家常小菜：青椒炒蛋、凉拌黄瓜、炒花生。父亲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米酒，倒在两个小小的瓷杯里，一杯递给母亲，一杯自己端着。我们一家人围坐在方桌旁，月光洒在每个人的脸上，温柔又明亮。母亲先给我夹了一块鸡腿肉，又往我碗里舀了几颗板栗：“快吃，刚炖好的，热乎着呢。”我咬了一口鸡肉，肉质软烂，满口鲜香；再吃一颗板栗，甜而不腻，带着浓浓的肉香。父亲和母亲一边吃着菜，一边喝着米酒，说着最寻常的家常话——今年的收成，入秋要添衣。没有华丽的辞藻，却让整个院子都充满了温馨。

饭吃到一半，邻居家的韦婶在门口喊：“老李家的，快来晒米场啊，月亮都升得老高咯！”父亲笑着放下酒杯：“走，咱们也去凑凑热闹。”我一听，立刻放下筷子，拉着母亲的手往外跑。

村里的晒米场，是家家户户共用的“月光宝地”。它是用碗口粗的杉木搭建的空中平台，上面铺着均匀的木条，结实又宽敞。中秋夜的晒米场最为热闹，各家各户的人都来了，带着自家产的吃食：芝麻月饼、柚子、橘子、葡萄。大家把食物摆在中央，你推我让，笑着分享。我和小伙伴们在木条上追着跑，月光透过樟树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大人们围坐在一起，聊着收成，聊着家长里短，讲着月亮的故事。父亲说“嫦娥奔月”，李叔说“吴刚伐桂”，我们小孩听得入了迷，时不时追问几句。

夜渐渐深了，月这个亮越升越高。我跑累了，就回到母亲身边，靠在她的怀里。母亲用胳膊搂着我，手里拿着半块月饼，一点点掰给我吃。我咬着月饼，听着大人们的笑声，闻着空气中混合的食物香和草木香，心里暖暖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那一刻，没有城市的喧嚣，只有简单的快乐和浓浓的团圆味。

后来我离开老家，去了外地工作。每年中秋，也会收到包装精致的月饼，参加热闹的活动。可每次热闹过后，心里总是空落落的。直到某个夜里，看到窗外的月亮，那些深藏的记忆才汹涌而来——父亲提灯的身影，母亲剥板栗的双手，那锅炖得喷香的板栗鸡，晒米场上木条的咯吱声和满场的欢笑。这时我才恍然发觉，那些看似平凡的时光，早已在不觉间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底色。

去年回老家整理旧物，在储物间的木箱底，我翻到了父亲当年提过的那盏煤油灯。黄铜灯盏蒙了层薄灰，灯芯早已干硬得像枯草，可指尖拂过冰凉的灯壁时，鼻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煤油香，恍惚间又看见他提着灯走向鸡棚的背影，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落在院心的石板路上，一步一步，都踩在我心上。而今，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多年，农村木头搭建的晒米场也早已没有了。曾经的鸡棚、竹笼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刷着白墙的洋楼，连后山的板栗树，也因修公路砍了大半。

那些温热的夜晚，那些纯然的欢喜，终究是回不去了。它们像一颗颗被岁月炖得软糯香甜的板栗，果肉里藏着化不开的思念，永远温暖着游子的心。无论走多远，只要想起儿时家乡的中秋夜，心里就会变得柔软，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围着灶台等炖鸡、在晒米场追着月光跑的夜晚，回到了那个永远回不去却永远闪耀在记忆里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