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心情沉重的一次出国

潘晓阳

2002年，我49岁，在北京挂职期间，到吉林省延边州珲春市开会，会议结束，北京的几个朋友邀我一起到海生崴去看看。 为何临时起意到海生崴？那是因为珲春距海生崴几乎隔海相望，到海生崴乘船过海峡，很方便。现在的海生崴是俄罗斯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所以到海生崴就是出国。 从地图上看，海参崴三面环海，被三湾环绕，山势延绵，这里曾是清朝东北三省的门户，也是清朝时期全年通航的不冻港。所以有人说，中国丢掉了海生崴，就丢掉了日本海，因为临近的东北三省没有了出海口，就只能先通过陆路运输抵达辽宁大连、营口等港口，才能打通海运。 中国没有了海生崴，但海参崴不仅成为俄罗斯在太平洋最重要的战略要地，其货物吞吐量也稳居俄罗斯之首。海生崴的名字有何含义？ 海参崴原本是中文名，意思是“盛产海参的崴子”，属于吉林辖区。既然海生崴是盛产海参的地方，那么，海生崴的海参就一定又大又多。但现在的海生崴叫符拉迪沃斯托克，符拉迪沃斯托克？这名字念起来不仅拗口，而且很多人并不知道这地名是什么意思。 为了帮助中国人了解这名字的意思，俄罗斯驻华大使馆特地在官方账号上大大方方注明，这个名字的俄文含义就是“统治东方”！一听这名字的意思，你就像喉咙里卡住了一只苍蝇，你就像看见了一张不屑一顾而洋洋得意的脸。 为了表述简单，我仍然将符拉迪沃斯托克叫做海生崴。我到海生崴时是2002年，这一年的前一年，即2001年，是我国正式认可俄罗斯对海生崴以及外东北的主权。看到这个日期，大家或许会很惊讶，割让海生崴不应该是1860年的事吗？怎么又出来个2001年？但事实就是如此，直到2001年，俄罗斯才真正拿走了海参崴！ 2001年，中国与俄罗斯签订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俄罗斯联邦睦邻友好合作条约》，这个“友好条约”明确了俄罗斯对海生崴以及外东北的主权。所以，从时间节点来说，2001年，才是俄罗斯彻底拿走海参崴的时间段！2001年，距我到海生崴不到一年的时间，距我写海生崴也只有24年！苏联不是1991年就解体了吗？解体后的苏联为何还能最终拿走海生崴？是的，拿走海生崴的不再是苏联，而是俄罗斯！海生崴怎么变成俄罗斯领土的？这事可以追溯到1858年和1860年。 说来话长，有的说，是沙俄靠武力征服清政府，清政府不得已才将海生崴割让的；有的说，是沙俄靠忽悠清政府“巧取”的；有的说，是沙俄利用英法攻击中国时“空手套白狼”得到的....。无论沙俄用的什么手段，无论1858年的《瑷珲条约》，还是1860年的《中俄北京条约》，开篇都写着这样一段话：“基于双方永恒之友谊，两国臣民之利益与公抵外侮之基本原则，协商达成一致。” 既然都协商一致了，为何2001年又签约？既然苏联1991年都解体了，为何还要在2001年签约？唉！说法仍然很多，有人说反正海生崴收不回来了；反正海生崴的人种都被换了；反正在俄罗斯教科书中，已经见不到一点当年俄罗斯侵占海参崴的的任何蛛丝马迹了；反正苏俄已经将海生崴认定为自古就是俄罗斯的了...。历史很长，真实情况很少有人知晓，所以，这些说法都有道理。 虽然我在海生崴待的时间很短，但我确实没看到过海生崴的唐人街，没接触过持有俄罗斯国籍的原中国人，也没见到写着中文的地名.....,包括中国人种，中国文化，都在海生崴这块地上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从此，曾经与海生崴有关系的人和事，像是被剪掉的片段，被拋进历史的回收站，而海参崴，真正成为了俄罗斯领土。俄罗斯人得到的是满足，而我们就此成为永远的遗憾。 海参崴虽然是一座被很多人用很多种语言和文字讲述并记载过的地方，但它已经在中国地图上被抹去，那些藏着无数中俄往昔的地理时间已经成为盲区。事已至此，还是说说我们到海生崴的所见所闻吧。 我们2002年到海生崴，那时还没修建俄罗斯岛大桥，只能从东宁出关，乘船过海峡。从船上下来走进海生崴，直感一阵阵军气扑面。为何是军气扑面？因为海生崴不是旅游之地，那时的海生崴，是俄罗斯在太平洋的一个军港，俄罗斯太平洋舰队司令部一直驻扎在海生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海生崴岸边停泊的那些军舰，战舰上时不时会出现一队队军人在甲板上操练，码头上时不时会出现一队队军人在上船下船，还会时不时出现一辆辆军车，载着军人从码头远处驶来.....。 海生崴军港停泊的军舰很多，我们却不知道这些舰船是干什么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与其中一艘舰船合个影。后来儿子告诉我，我身后的那艘舰船，以前是芬兰的赌船，2001年6月停泊在爱沙尼亚首都塔林，而我2002年到海生崴时，这艘船刚好停泊在海生崴。又过了10年，即2012年，这艘船被拖往士耳其的阿利亚加港被拆解。没想到我无意中拍下的船，既然也和海生崴一样，命运多舛！ 海岸边立着一座纪念碑，碑体像一根不锈钢柱直指蓝天，俨如船的桅杆；两边各有一个黑色的大铁锚，地面上是一块镌有“1860”数字的铁板。纪念碑和醒目的1860地标怎么会立在这里？ 地陪告诉我们，纪念碑设在这里，以及地上的1860字样，是因为公元1860年7月2日，俄国士兵乘坐“满洲利亚”号战船在这里登陆。凡是到过海生崴的中国人，几乎都见过这个地标，1860是俄罗斯的光荣，但1860却是中国人的耻辱。后来在海参崴很多地方，我都见到过“1860”字样的标志，知晓海生崴历史的，见到这些标志，心里会滴血，不知道这段历史的，或者认为这段历史与己无关的，会喜笑颜开与那块纪念碑和地标合影。 我拍摄的1860地标。我没与地标合影，在我的镜头里，与地标同框的，是那些停泊在海边的军舰。 不远处是海生崴火车站，火车站起点在海生崴，终点却在西伯利亚东端，坐海生崴火车可以穿越欧亚大陆！所以，这个火车站全程就有9288公里。 我为何知道这个火车站全程有9288公里？那是因为我看见了火车站站台旁的一块纪念碑，纪念碑黑色大理石基座上镶嵌着象征铁路总里程的黄铜数字“9288”"，要走完9288公里的路，就要横跨8个时区！所以它是世界第十二大奇迹之一！ 我在站内蒸汽火车头前留影。再后来，我们参观了海参崴C-56潜艇博物馆，这个博物馆是专门为纪念二战期间作战的苏联海军潜艇官兵设立的。 博物馆旁边就是太平洋舰队司令部的办公大楼，进入博物馆参观，每人只要支付100卢布的门票，2000年时，100卢布兑换人民币只有几块钱，价格不贵。 我在潜艇博物馆外留影。进入逼窄的潜艇内部参观，看了潜艇保留原貌的机械装置，鱼雷发射器以及很多照片，图表，还有官兵生活区，还有可操作的潜望镜。别人通过潜望镜都能看见一些东西，但我通过潜望镜却什么都没看见，只感觉眼前浑乎乎的一片。 潜艇里面不仅空间逼窄，而且空气污浊，令人压抑，我想，如果我是个潜艇兵，一定会被潜艇内污浊的空气憋死，也一定活不到打仗的时候。走出潜艇，就见不远处有一座黑色大理石纪念碑，碑上刻有1941-1945年苏联海军卫国战争事迹，碑文记载着C-56潜艇具体战果及牺牲官兵名单。 看着这些名单，我想起莫斯科红场无名烈士墓前的那句铭文，“你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你们的事迹永世长存。”不禁腹诽，你的名字都无人知晓，还期望你的事迹会有人知道？知道又能怎样？ 纪念碑中间五角星处是长明火，火苗在燃烧着。应地陪要求，我们都在长明火处留了影。其实海生崴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看的东西，我们看得最多的，是那些纪念碑和雕塑。这些纪念碑和雕塑散在各地，位于市中心胜利广场的雕塑最多。比如，胜利广场上的列宁铜像。1924年列宁去世后，前苏联在各地建起了成百上千座列宁塑像，然而几十年后，随着前苏联的轰然倒塌，无数列宁塑像也轰然倒塌，后来只剩了4座，海参崴这座就是其中的一座。 我仰头看看这座铜像，只见列宁左手拿着一顶帽子，右手指向远处的大海，仿佛还在指引着社会主义国家前进的方向。地陪说，前苏联时期，几乎每天都有市民到列宁铜像前献花，当地政府还专门安排了一位清洁工打扫列宁塑像头顶上的鸽子粪便，但苏联解体后，再也没人给清洁工发工资，现在不仅没人打扫列宁头上的鸽子粪便，也没人再到铜像前献花。包括我们，经过列宁铜像时，也只是看看，没人与铜像合影留念。原来，历史人物身后命运也和历史发展的命运是一样的。 比如，胜利广场上的远东苏维埃政权战士纪念碑。这座纪念碑建于1961年，是海生崴最大的纪念碑，据说它是为纪念1917年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修建的，为争取在远东建立苏维埃政权，苏联远东地区的布尔什维克战士与国内外反动势力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终于在1922年取得了最终胜利。 但历史的变迁仍然令人感慨，不过，我看着塑像红军战士头上戴的那顶帽子，立马就想起保尔·柯察金，还有那本非常励志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比如，胜利广场上的“胜利者之魂”纪念碑。 因为纪念碑前有几步阶梯，所以地陪提议我们在碑前拍张集体照，于是我与北京的几位朋友一起在碑前留了影。第一排从右至左第二位是作者。 再后来，我们在海参崴最南端靠近大海的一个山丘上，参观了武器博物馆，这个博物馆是用废弃的炮台改建的，上面堆满了各种飞机大炮坦克之类的残骸或武器，堆得最多的，是一战二战残留下来的高射炮。据说现在博物馆还在，但展出的武器已经改变了，我拍照时的那些坦克都不见了。后来，我们到了海生崴的玻璃海滩。玻璃海滩位于海参崴的乌苏里湾，夏天这里是海滨浴场。 见到玻璃海滩的时候，我被海滩上那些五颜六色，在阳光照射下像珠宝般闪闪发亮的东西震惊了。地陪说，那些闪闪发亮的东西是玻璃，苏联时期，这里曾经是一处存放旧酒瓶和瓷器的大型垃圾场，多年后，在海浪夜以继日的冲刷下，这些玻璃碎片被逐渐打磨，变得圆润光滑，如鹅卵石一般。久而久之，海滩上已经没有了石头，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颜色的玻璃块，玻璃球。 我们脱掉鞋袜走进海岸边，海水凉凉的，弯腰捡拾浸泡在海水里的各种颜色玻璃块，很舒适也很惬意。 我将在海生崴捡拾的玻璃块玻璃球拿回家，用水养着，保存至今。再说说我们在海生崴吃过的红菜汤。我们吃饭的餐厅名叫格鲁吉亚餐厅，地陪说，让我们品尝一下俄罗斯最有名，也是最好吃的一道菜，即红菜汤。 红菜汤端上桌，一人一小盅，汤色红红的，能看见汤底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甜菜头。我小心翼翼喝了一口汤，汤味有点咸，也有一点甜，但这种甜并不香，也不好喝，相反的，那种甜味令人感到很“闷”。再看看同行的几个朋友，他们都皱着眉头喝汤，看来我们对俄罗斯红菜汤的甜味都很难接受。这种东西是俄罗斯最好吃的菜？我实在吃不下，好在还有其他可吃的食物，总算填饱了肚子。 从此以后，我知道俄罗斯红菜汤是一道很难吃的菜。临离开海生崴，想买点东西做礼物，地陪说，可以带点俄罗斯的巧克力。 于是，我们走进斯韦特兰斯卡亚街，这条街是海参崴的主要街道之一，也是城市的商业中心。海生崴虽然有商业，但不是商业繁华之地，街上车不多，顾客也不多，商店里的东西比较单一，我们在街上随便走走，感觉也就那样。 （图文无关）朋友们散开，各自寻找自己想买的东西，其实在海生崴商店里买东西很方便，因为所有商品都有标签，标签上标明的价格是不用讲价的，标价写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我买了一些巧克力，但俄罗斯的巧克力不是一般的甜，是齁甜。 一个朋友打趣，说他现在总算知道了，俄罗斯女人年轻时都很苗条漂亮，但俄罗斯大妈们的身材都变了形，个子既高大又很臃肿，她们肯定是吃多了这种齁甜的巧克力。虽然俄罗斯巧克力价格不贵，但因齁甜，我还是不敢买太多，只象征性买了一点。 不过，买巧克力时，我却惊喜发现，我居然能听懂售货员简单的一些问话，还能用俄语简单应答！如我这般年龄的人，60年代读初中时学的是俄语，没学过英语，现在连英文字母都认不全，虽然后来将所学俄语都忘了，但到了海生崴，我居然能听懂售货员的简单问话！还能简单应答！我很高兴，算是得到一点小小的意外收获。 除了这点令人高兴的意外收获，还有一件至今令我心绪压抑的一块碑，那块碑像一块石头沉重压在心里。 这块碑立在距海生崴凯旋门不远的角落，突然看见这块写着汉字的碑，心里不免欣慰，认为只有石頭才能给我們留下中国的文化痕迹。我近前仔细观察，只见石碑正面是俄文，背面是中文，碑上刻有两条浮雕龙，还有“万古流芳”四个字，碑的落款是“光绪二十六年”，光绪二十六年即1900年。地陪点头，说这块碑确实是一位中国人立的。但碑文风化斑驳，难以看清上面的文字，碑文写着什么？显然碑记内容和凯旋门无关。地陪却假装有事躲到了一边。 后来查阅资料，才知道此碑是当年清朝官员宁古塔副都统讷荫写的，是他送给沙俄侵略者迟怯苛夫的一块歌功颂德的碑。光绪二十六年，即1900年，沙俄头目迟怯苛夫率兵不仅侵占了中国领土宁古塔，还在中国东北制造了让世人震惊的“庚子俄难”。 据英国《泰晤士报》报道，1900年7月17日，迟怯苛夫将所有关押的中国人赶到黑龙江海里让他们活活淹死，当年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被害的中国居民尸体壅塞在黑龙江水面，直到三个星期后还在海面上漂浮。 清末奇女子单士厘在《癸卯旅行记》中就记载过：“自以海兰堡之杀我男妇老幼三千余人于一日，为最著称。”单士厘何许人也？她是中国第一位走出国门的知识女性。 1900年，宁古塔署理副都统讷荫却向齐怯苛夫送去了这块碑，碑文对沙俄行径不仅不表示愤怒，相反则对沙俄歌功颂德，“...而公则不嗜杀人，而能济众，...在施其恩者，固已无怀不至,....而受其惠者，行见有口皆碑矣！”末了，还恬不知耻写上“万古流芳”四个大字！讷荫的行为，可谓是国格人格丧尽之举。这块碑不是“功德碑”，而是一块货真价实的“耻辱碑”，沙俄的行径不是“万古流芳”，而是“遗臭万年”！ 为这事，1917年在海参崴任外交官的李家鳌说，“以此碑竖立崴埠，引以国民之大辱，曾录告北京政府，政府不答。”因政府不答，所以那碑至今堂而皇之立于海生崴。 我离开海生崴已经二十多年，翻开当年的记事本，看着那些在海生崴拍的照片，再回想当年的所见所闻，深知中国人到海生崴，不应该打打卡而已，而是要让我们清醒，以前我们习以为常的那种地理感知，其实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 海生崴和中国地理最近，最近就以为会近水楼台？但对方根本不屑于在你的井里打水。 我还能怎么样？天气突然变凉，我只能笑而不语，痛而不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