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在中国广袤的版图上,广东以其开放、务实、创新的岭南文化而独树一帜。世人常见的是粤商驰骋四海的魄力与精明的商业头脑,“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的俗语更是广为流传。然而,在这片商业热土的表象之下,涌动着一股更为深沉、更为根本的文化潜流——那便是对读书与教育近乎执着的尊崇与投入。这种尊崇,并非漂浮于空中的口号,而是早已镌刻在泛黄的族谱祖训之中,融入广东人的日常言语之内,并最终成为代代相传、深入骨髓的血脉基因。</p><p class="ql-block">一、 祖训族规:宗族意志下的文脉传承</p><p class="ql-block">在宗族文化保存极为完好的广东,族谱是一个家族的精神宪法,而其中的“祖训”或“家训”则是宪法的核心条款。这些凝聚了先人智慧的训示,为后世子孙划定了行为的圭臬,而在众多广东族谱中,“读书”与“教育”无疑是出现频率最高、地位最核心的关键词。</p><p class="ql-block">1. 明理修身与光耀门楣的双重驱动</p><p class="ql-block">广东祖训首先将读书视为个人修身立德的根本。珠三角地区的《庞氏祖训》 中明确规定:“务本业,勤读书。士农工商,各安其业;诗书礼义,切莫荒疏。”这里将“读书”与“务本业”并列,并将其提升到“礼义”的高度,意指读书不仅是学习知识,更是明晓礼义、塑造品格的过程。潮汕地区的《林氏家训》 也开篇明义:“读书明理,正心修身。”这种观念深植于儒家传统,认为唯有通过读书,才能达到内心的澄明与行为的端正。</p><p class="ql-block">与此同时,通过科举考取功名,从而实现“光耀门楣”、“显亲扬名”,是宗族对子弟最殷切的期盼。在“家国同构”的传统社会,一个家族中若能出一位进士、举人,不仅是其直系亲属的荣耀,更是整个宗族在地方上地位与声望的象征。因此,族规中常常带有强烈的功利性激励。例如,许多族谱规定,族中子弟考取功名,可以获得来自“族产”(宗族公共财产)的丰厚奖励,包括银两、谷粮,甚至其名字可以被刻在祠堂的石碑上,永世流芳。这种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激励,极大地推动了家族资源向教育领域倾斜。</p><p class="ql-block">2. 生动朴素的民间智慧:谚语与童谣中的教育观</p><p class="ql-block">除了严谨的族规,广东民间流传的谚语与童谣,更以生动朴素的方式,道出了对读书的极致重视。在梅州等客家地区,流传着一句妇孺皆知的童谣:“蟾蜍罗,咯咯咯;唔读书,冇老婆。”(癞蛤蟆,咯咯叫;不读书,没老婆。)这句看似戏谑的童谣,却蕴含着最现实、最直接的生存哲学:在客家人颠沛流离的迁徙史中,知识是安身立命之本,一个不读书、无学识的人,连组建家庭的资格都堪忧。同样,另一句客家谚语“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更是将客家人逆境求存的坚韧与对教育的信仰融为一体。土地再贫瘠,也要种上耐寒的松柏;家庭再贫困,也要竭尽全力供孩子读书。这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是客家地区人才辈出的重要文化密码。</p><p class="ql-block">而在广府地区,则流传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的普遍信仰,以及“识斯文,敬斯文”的社会风气,形成了对知识和读书人普遍尊重的社会氛围。</p><p class="ql-block">二、 经典案例:从家族到地域的文教鼎盛</p><p class="ql-block">祖训的规劝与民间的智慧,最终在历史的长河中结出了丰硕的果实。无数广东家族与地域,用他们的实践,谱写了一部部重教兴学的辉煌史诗。</p><p class="ql-block">1. 梁启超与“一门三院士,九子皆才俊”的梁氏传奇</p><p class="ql-block">新会茶坑村的梁启超家族,是广东人重视教育最极致的典范。梁氏虽非世代簪缨之族,但其家风醇厚,尤其重视读书。梁启超的祖父梁维清是一位秀才,他将“惟读书可以变化气质,惟读书可以拓心胸,惟读书可以致远方”的理念深植于家风之中。父亲梁宝瑛虽考场失意,却严格督课子女,营造了浓厚的家庭学习氛围。</p><p class="ql-block">在这种家风熏陶下,梁启超本人成为学贯中西的旷世奇才。而他更是将这种教育理念发挥到极致,对其九位子女进行了精心培养。他不仅传授知识,更注重人格、兴趣和国际视野的培育。其结果是,梁家创造了“一门三院士,九子皆才俊”的现代奇迹:建筑学家梁思成、考古学家梁思永、火箭控制系统专家梁思礼均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其他子女也分别是图书馆学、经济学、军事等领域的顶尖专家。梁氏家族的辉煌,绝非偶然,它是广东深厚的“耕读传家”文化,与近代开放视野完美结合的产物,生动诠释了“读书”如何从一个家族的传统,演变为推动国家进步的力量。</p><p class="ql-block">2. 客家围龙屋:以宗族之力托举子弟前程</p><p class="ql-block">客家地区将重教思想体现在独特的建筑与社群运作中。传统的围龙屋不仅是居住的物理空间,更是宗族社会的精神堡垒。其中,“学谷”制度 堪称古代“教育基金”的典范。许多宗族设有公尝田(族产),其收入的一部分专门用于资助族内子弟读书,称为“学谷”。无论是蒙童的束脩,还是秀才、举人赴考的路费,乃至考取功名后的奖励,都从这里支出。这就保证了即使出身贫寒的子弟,也能获得平等的教育机会。</p><p class="ql-block">此外,许多大家族会在围龙屋内或附近专门设立“书院” 或 “私塾”,如梅州侨乡的“联芳楼”等,聘请名师授课。这种以整个宗族的力量,为后代铺就读书之路的模式,使得客家地区在历史上文风鼎盛,进士、举人辈出,到了近现代,更是涌现出以叶剑英元帅为代表的大批政治家、科学家和文学家。</p><p class="ql-block">3. 粤商与潮商:财富向教育的崇高回流</p><p class="ql-block">广东商帮素有“以商养文,以文传家”的传统。成功的商人往往将积累的财富大量投入家乡的教育事业,这既是完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理想,也是实现个人价值从“富”到“贵”的升华。</p><p class="ql-block">清代广州十三行的行商,如潘振承、伍秉鉴等,虽是富可敌国的世界级富豪,但无不极力鼓励子孙读书科举。他们兴建书院、资助学子,希望家族能由商入仕,实现阶层的跨越。到了近代,以陈嘉庚为代表的潮汕、闽粤籍华侨,更是将这种精神发扬光大。陈嘉庚先生倾尽家财,创办了集美学校群和厦门大学,其“宁可变卖大厦,也要支持厦大”的誓言,感人至深。在潮汕本土,由华侨捐资兴建的学校更是星罗棋布。这种“千金散尽为教育”的义举,体现了粤商、潮商群体超越物质层面的精神追求,他们将教育视为民族振兴和家族长盛的基石。</p><p class="ql-block">三、 当代回响:千年文脉的延续与创新</p><p class="ql-block">这份对教育的重视,穿越时空,在今天的广东依然生机勃勃。</p><p class="ql-block">· “状元宴”与“灯酒”: 在广东很多乡村,谁家的孩子考上重点大学,依旧会被视为全村的荣耀。家族会大摆“状元宴”,宗族祠堂会为其颁发奖金,这种古老的仪式感,持续强化着读书的崇高地位。</p><p class="ql-block">· 教育投入的“硬指标”: 无论是在城市还是乡村,广东家庭对于女教育的投入堪称“不计成本”。学区房的热度、课外辅导的蓬勃,都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再穷不能穷教育”的观念已深入人心。</p><p class="ql-block">· 从“读圣贤书”到“读天下书”: 传统的“读书”内涵也在不断扩大。广东人不仅重视传统的应试教育,更早早地将目光投向世界。出国留学在广东蔚然成风,新一代的广东人正利用其得天独厚的开放环境,吸纳全球最前沿的知识与技术,将祖辈“致远方”的期盼,扩展至全世界。</p><p class="ql-block">结语</p><p class="ql-block">广东人对读书和教育的重视,绝非一句空洞的赞美。它是一部写在族谱上的法典,是一句流传在童谣里的箴言,是祠堂学谷制度下的切实保障,是梁启超家书中的谆谆教诲,也是华侨商人倾囊兴学的赤子情怀。它源于生存的智慧,成于宗族的力量,兴于开放的胸襟。正是这种深植于文化基因中的“崇文”精神,为广东的千年商脉注入了不竭的智慧与品位,使其在历史的激荡中,既能创造经济奇迹,亦能守护文明灯火,历久弥新,生生不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