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说新语》85：泰和早酒记

大松

女儿：爸爸，语文作业的“风物记”怎么写？

我：我昨天朋友圈里的那首《泰和早酒记》就是呀，你翻到来看看，顺便还可以点个赞。

女儿：哎呀，那是诗歌，体裁不对——要不你写一篇范文？

我：这个………

女儿：这个什么？不会写下水作文的语文老师不是好父亲……

我：那我就勉为其难吧。

One night later……

《泰和早酒记》

午后的阳光把兴国到泰和的公路晒得发软，车窗外的山峦渐次铺开，风里已裹着几分赣江流域特有的湿润——早听说泰和人的日子是泡在酒里的，不是深夜的酩酊，是晨光里的清醒醉，当地人叫“早酒”，说是从明清时便有了，码头工人赶早喝一碗暖身，后来成了寻常百姓的晨课，瓷碗碰着青石板，比鸡叫还早。

赶到泰和县时，日头已斜斜挂在澄江镇的屋檐上。当地朋友选了湖边一家农庄，木楼架在水岸边，晚风一吹，廊下的灯笼晃得人影也软。桌上摆开西凤酒，烈气冲鼻，众人起哄劝饮，我却摇头摆手——倒是小W懂我，叫店家上了自酿的泰和米酒。盛在玻璃壶里的米酒，酒液透亮得像剥了壳的荔枝，倒进酒杯，近鼻轻嗅，似闻见一缕桂花香或玫瑰香，浅啜一口，甜意顺着舌尖滑下去，不烈，却留着余韵，像旧书里写的“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清俏里藏着分寸。

这酒香倒勾得人忆起旧事。几天前在潋水河畔的桂花园农庄，小W叫来店家自酿的米酒，酒液浓酽如琥珀，倒的时候能挂在杯壁上，入口是沉厚的醇，像冬夜围炉时妻子递来的棉袄，熨帖得让人安心。那时便笑说，这酒该是结发之妻，没有惊鸿一瞥的惊艳，却有日日相伴的踏实。倒不像儿时，偷喝母亲酿的米酒，半杯下肚便晕晕乎乎，跑出门见着村口的老槐树都觉得高大了几分，连路过的大黄狗都成了威风的老虎——那是混沌初开的莽撞，眼里的世界全是放大的轻狂。

桂花载酒，如今再饮，倒少了当年的贪欢。农庄外的水岸栽着一排紫薇，中秋时节正开得盛，晚霞把花瓣染成胭脂色，影子落在水里，随波晃成细碎的红。我望着那花，忽然想，若能在花间设一张木桌，摆两把竹椅，置一壶酒，两人对坐，不用说话，只听风拂过花瓣的声音，便胜却人间无数了。

次日懒起，已日上三竿，友人引领到当地人的“醉鹅人家”。入院，厨庭的烟火气与来客撞个满怀，瓷碗磕着桌面，脆响连成一片。桌上摆得满当：沙鳖子烹煮入味，壳脆得想连裙边肉一起嚼碎入肚；白切乌鸡皮色黝黑，蘸着蒜蓉酱，鲜得能挑动眉毛；猪三宝炖在砂锅里，热气裹着酱香往上冒；炒河粉油亮爽滑，筷子一挑便缠成束；还有泥鳅钻蛋，荷包蛋如八月既望的月亮，黄中泛白，泥鳅藏在里面，鲜气全融了进去。

酒水是泰和特有的“啤冬”——本地冬酒和燕京啤酒，按1:3的比例兑在一起。冬酒的甜香混着啤酒的微苦，倒匀了尝一口，竟觉不出甜，也品不到苦，连酒气都淡了，像个藏起了锋芒的中年女子，眉眼温和，性子内敛，所有鲜明的性状都隐在平淡里。我喝了一杯，酒意像薄雾似的绕了绕，便散了，连带着饮意也淡下来。

旁人劝再满一杯，我摇了摇杯底的残酒，忽然想起苏轼的“人间有味是清欢”。年轻时爱喝烈酒，觉得够劲，像热烈的爱恋，非要撕心裂肺才叫深刻；后来恋上家乡的甜米酒，懂了醇厚里的安稳，是烟火日子里的相依；如今喝这啤冬，倒品出几分中年的况味——不追着甜，不避着苦，连“味”都淡了，却像走过半生的路，终于明白，那些藏起棱角的平淡，那些不疾不徐的安稳，才是最扎实的人生。

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白切乌鸡的香，落在空了的瓷碗上。我望着满桌的热闹，忽然觉得，这早酒里的滋味，原是半生的总结——从混沌初开的莽撞，到烟火里的踏实，再到平淡中的通透，就像酒里的人，从热烈到温和，终是与生活和解，也与自己和解了。

女儿：老爸，你说兴国米酒像结发之妻，那泰和米酒是不是就像你的初恋——清纯软香？

我：这个……我的初恋不就是你妈吗？

（她哪里知道，这啤冬，其实最像中年的孩子她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