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款款，凉薄情深

海的女儿

台风“麦德姆”，终究是路过了。雨丝飘着，沿着伞椽滴滴答答，执拗地钻入鞋后跟，洇开一小片冰凉的湿意。余风还恋着这片天地，只是卸去了昨夜的狰狞与狂乱，化作一缕缕缠绵的、低回的呢喃，在你耳边诉说着风暴过后的私语。空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澈，吸入肺腑，那股子清冽便丝丝缕缕地浸润开来，像一滴墨在宣纸上无声晕染，直抵心尖，惹得它颤巍巍地一疼。这凉，是崭新的，是夏日那场盛大而黏稠的狂欢后，终于降临的、带着薄荷气息的清醒。我的心头，便又幽幽地浮起那两行字，像旧信笺上被泪水洇开的字迹，每一笔都藏着故事：“终于，染上了秋意。人间，又多了几分薄凉。”

这“染”字，是何等温柔而又执拗啊。秋意，它不像那台风，是咆哮着、撕扯着闯来的；它是一位极有耐性又深情的丹青手，带着些许怜惜，些许欲说还休的惆怅，擎着一支饱蘸了月白、苍黄与赭石的羊毫，在这儿轻轻一点，是一片叶缘的焦糖；在那儿淡淡一皴，是一墙藤蔓的倦容。你看那番桃树叶的边，可不是晕开了一圈焦糖色的憔悴？像是被岁月这位情人含在口中，细细抿过，才吐露出这般惹人怜爱的、欲说还休的容颜。门口那朵昨日还傲然绽开的山茶，曾天真烂漫地吹奏着夏末最后的副歌，今日再看，那绸缎般的花瓣便微微收拢了，颜色也仿佛被夜来的泪水悄悄洗过，褪成一种朦胧的、带着哀愁的浅白，像一句褪了色的誓言。这便是“染”了，一种悄无声息的渗透，一种你明知它在发生，却无力挽留的、美丽又心酸的侵占。

而那“薄凉”，此刻正贴着我微热的肌肤，像一句说不出口的告别，带着水汽的清润，也带着叹息般的凉。这凉，不似冬日的凛冽，也非夏荫的浮凉，它是一块被秋水浸了千年的古玉，温存地、不容拒绝地贴着你的腕子，那寒意不刺骨，却幽幽地、执着地，往你血脉深处、往记忆的褶皱里钻。这凉意，仿佛不独是天气的，它也漫进了眼眶，让景致都蒙上一层淡灰；沁入了心脾，将这熙熙攘攘的人间，也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欲语还休的沉寂里。

我踽踽独行，脚下的水洼，映着云层里漏下的、破碎的天光，恍若无数片失了魂的镜，照见自己同样破碎而孤独的影。今是中秋，街上行人却疏落，都裹紧了衣衫，像一个个收敛了心事的句点，在这苍青色的街道上匆忙移动，奔赴各自温暖的归处。那些夏日里在巷口光着臂膀、高声谈笑的烟火气，奶茶店里孩子们热捧的、带着甜腻气息的蒸腾，仿佛已是前世的梦影了，遥远得有些不真实。这人间的“薄凉”，大约便是如此了罢？它并非刻骨的冷漠，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静默与疏离。天凉了，各自都需拢住自家心头那一点微弱的暖意，于是便少了些无谓的寒暄，多了些矜持的距离。像第二高中校门口三角塘里那些叠磊的卵石，被这场秋雨洗得清瘦，各自守着那份被岁月磨圆的孤独，在潺潺的流光里，默然相对，却永不相融。

这景象，无端地勾起了心底一些模糊的影子和名字，带着旧照片般的暖黄与褶皱。有些情分，不也正如此么？也曾有过枝叶交缠、密不透风的盛夏，有过掏心掏肺、不管不顾的滚烫。可时光的风霜一来，再浓的绿意也要转黄，再深的情谊，也仿佛被这秋气滤过，剩下一种清淡的、余温尚存的牵挂，像炉膛里最后的火星。再相逢时，笑容依旧，问候依旧，只是那眼神交汇的刹那，你分明能感到，中间已隔了一层吹不散、穿不透的、凉薄的雾。这无关对错，亦非背叛，只是一种静静的、无可奈何的消逝。如同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最终也消散在空阔的厅堂里，只留下满室的寂静，让你独自品味那无边无际的回响。

然而，这薄凉，难道就全无可取之处么？我停在一株榕树下，看它昨夜被风打落一地的叶子，层层叠叠，像无数纷繁的、无人拾取的心事，在微湿的风里轻轻颤抖，发出最后的呓语。夏日的繁荣固然可喜，但那热闹终究是向外扩张的，带着几分虚浮的喘息与喧嚣；倒是这秋日的薄凉，像一位严苛而又慈爱的友人，逼着你敛起衣袖，向内里走去，去审视自己魂灵深处的沟壑与风景。它像一帖清醒剂，又像一位沉默的净友，让你在万籁渐寂中，终于听得见自己心跳那真实而孤独的回响。

目光所及，远处门廊下，一位老人裹着厚厚的旧外套，像一枚被岁月精心收藏的书签，安然坐在长椅上。他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像一口历经了百年风雨的古井，深邃地映着过往的车马与人流，却波澜不惊。他大约是早已与这人生的秋意达成了和解，将这世态的薄凉，当作了贴身的旧衣，虽不华美，却自有它的妥帖与温暖，甚至磨出了肌肤相亲的光泽。他本身，便成了这秋日里最沉静、最动人、最耐人品读的诗行。

又一阵风来，几片早慧的叶子，旋舞着，依依地，与我作别。它们不发一言，那姿态却温柔决绝，仿佛在说：“我走了，是为了让你记得，所有离别都为了孕育下一次相遇。”

我拢了拢衣襟，那原先觉得有些侵人的凉意，此刻竟生出几分相依为命般的亲切来。是啊，若没有这薄凉，如何能体会拥抱的温暖？若没有这静默，如何能懂得言语的珍贵？四季的更迭，人情的冷暖，本是生命为我们铺展的、最深刻也最残酷的画卷。这秋日的薄凉，它洗去铅华，让我们看清生命的骨骼；它沉淀喧嚣，让我们听见内心的声音。

终于，是染上了秋意，款款地，深深地，侵入肌骨。人间，也确是多了几分薄凉，浅浅的，淡淡的，漫上心头。可正因了这凉，那残存于心底的、关于夏日的记忆，才愈发显得温暖而光明，像寒夜里的星辰，永远在记忆的穹顶闪烁。我转身，向着来时路缓缓归去。风在我身后，依旧缠绵地、深情地，拂弄着这个刚刚入秋的、教我无限怜爱又无限慨叹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