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对视

牧童

<p class="ql-block">  我总是在凌晨五点醒来,像一台设定精准的机器。窗外的黑暗尚未稀释,星星仍固执地钉在它们的位置上,仿佛拒绝让位于即将到来的黎明。我穿上跑鞋,系紧鞋带,每个动作都带着前日的惯性——这是一种多么安全的重复,如同将昨日重新折叠进今日的口袋。</p><p class="ql-block"> 电梯下降时,我数着自己的心跳。二十八层,数字逐次递减,像某种反向的升天仪式。金属厢壁映出我模糊的影子,一个穿着运动服的模糊轮廓,有着睡眠不足导致的轻微浮肿。我认得这张脸,它每日此时都会在这囚笼般的镜中与我相遇,却从未真正相识。</p><p class="ql-block"> 大堂的保安在打盹,他的制服领口歪斜,露出锁骨处一小块苍白的皮肤。我放轻脚步,智能门轻轻的打开,我像猫一样从中间滑过,生怕惊扰了这栋建筑里仅剩的梦境。户外空气带着夜雨残留的锋利,瞬间割开我温暖的鼻腔。我深吸一口,让这冷冽在肺里结冰。</p><p class="ql-block"> 街道是尚未被使用的舞台布景。路灯亮着,却照不亮它们自己;垃圾桶站立成排,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一家便利店的灯箱闪烁,发出垂死般的滋滋声。我的跑鞋踏在人行道上,发出单调的啪嗒声,成为这座一千多万人口城市此刻唯一的节拍器。</p><p class="ql-block"> 我迈着昔日军人的步代,以每步75cm,每分钟120步的速度晨练。沿着航天大道西行北拐,上神州六路,刚到世子公园路口,我看见了他。</p><p class="ql-block"> 拾荒者。这个词汇在我脑中自动浮现,带着教科书般的精确与冷漠。他穿着一身黑色旧保安服,下摆处露出几层参差不齐的衣物边缘,像地质剖面图里不同的岩层。他的背微微佝偻,却不是年龄导致的,更像是长期俯身寻找的姿态已渗入骨骼,成为身体的新语法。</p><p class="ql-block"> 他的动作有着惊人的效率:掀开垃圾桶盖,目光如雷达般扫射,手臂探入,收回,有时空着,有时握着某个物件。那些被我们定义为废弃的东西,在他手中突然获得了缓刑。一个塑料瓶,半张报纸,忽然他翻出一双旧年轻人穿过不久的运动鞋——我看见他将后者仔细端详后,塞进了一个单独的塑料袋,那表情像极了古董商在鉴别一件宋代瓷器。</p><p class="ql-block"> 我们相距约十米。这个距离足够让我看清他右手戴着的露指手套——拇指和食指部位是裸露的,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污垢,已经变成皮肤的一部分。他左手提着三个超市购物袋,红白相间的塑料上印着"谢谢光临"的字样,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摇晃,像某种讽刺的勋章。</p><p class="ql-block"> 突然,他静止了。</p><p class="ql-block"> 在一个墨绿色的垃圾桶前,他维持着掀开盖子的姿势,整个人凝固成一座雕塑。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桶内壁沾着的几片枯叶。但他就那样看着,仿佛那些叶脉里藏着整个宇宙的密码。一滴汗(或者是晨露?)从他的鬓角滑落,在路灯下短暂地闪耀,然后消失在大衣的领口。</p><p class="ql-block"> 我的跑表发出滴滴声,提醒我静止心率已超过五分钟。这声音似乎惊醒了他。他缓缓放下桶盖,动作轻柔得像在合上一本珍贵的书。然后,他转身——我们的目光在凌晨五点的空气中相撞。</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虹膜呈现出一种不纯粹的褐色,混杂着黄色和灰色的斑点,像被污染过的河流。眼白部分布满血丝,却奇异地没有疲惫感。最令我震惊的是瞳孔——它们扩张得如此之大,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吞噬进去,又像是在持续不断地拒绝被看见。</p><p class="ql-block"> 在这不到三秒的对视里,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正在交换某种货币。我用我的注视购买他的形象,而他用沉默兑换我的存在。这笔交易没有中间人,没有合同,却同样具有约束力——从今以后,我将在每个凌晨五点想起这双眼睛,而他(我确信)将继续前行,把我的身影折叠进他记忆的某个角落,或许某天会在另一个垃圾桶前重新翻出。</p><p class="ql-block"> 他先移开了视线。不是出于羞怯,而是一种精确的算计——继续对视的收益已经低于成本。他调整了一下塑料袋的分布,发出塑料摩擦的沙沙声,然后继续向前移动。他的步态有一种奇特的韵律,像是每一步都在测量大地与天空的距离。我注意到他的鞋子——左脚是一只破旧的球鞋,右脚则是一只明显偏大的皮鞋,鞋跟处垫着一块硬纸板。</p><p class="ql-block"> 当他的身影最终在街角消失时,我才发现自己一直保持着抬手看跑表的姿势。表盘上显示:5:47AM。距离我出门已经过去了四十二分钟,而我的跑步路线尚未完成十分之一。更令我不安的是,我无法回忆起这四十二分钟里除了他之外的任何细节。那些街道,那些建筑,那些我每日经过的熟悉景物,全都变成了模糊的幕布,唯有他的形象清晰得刺眼。</p><p class="ql-block"> 我开始慢跑,试图让心跳回归常规。但我的步伐乱了节奏,每次落脚都踩在前一步的回声上。我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又压短,像是个不断融化的温度计。经过他刚才停留过的那个垃圾桶时,我放慢了脚步——桶盖已经合上,但边缘处露出一片枯叶的尖端,像某种暗号。</p><p class="ql-block"> 拐过两个街区后,我看见了第一辆早班公交车。它像一条发光的毛毛虫缓缓爬过十字路口,车窗内零星亮着手机屏幕的蓝光。城市正在苏醒,像台缓慢启动的机器,齿轮开始转动,传送带即将运转。我知道很快就会有更多跑步者出现,穿着昂贵运动服,戴着测量血氧的手表,他们的路线将精确到米,卡路里消耗将精确到个位数。我们将互相点头致意,交换一个属于健康生活的微笑,然后继续各自的轨迹。</p><p class="ql-block"> 但此刻,在第一个红绿灯前,我停了下来。东方已经泛起一种稀释的蓝,像被水洗过的墨水。我突然意识到,那个拾荒者或许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守夜人——我们睡觉,他清醒;我们丢弃,他收集;我们奔跑,他静止。这种不对称的共生关系如此完美,以至于我们从未意识到彼此的存在,直到这个没有特殊之处的凌晨五点。</p><p class="ql-block"> 绿灯亮起时,我没有继续前行。我转身往回跑,速度比来时快了许多,仿佛某种东西在追赶我。经过那个墨绿色垃圾桶时,我掀开了盖子——里面几乎空了,只有底部躺着一张揉皱的纸条。我伸手取出它,展开。</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张超市小票,日期显示是昨天。购买的物品包括:一袋打折面包,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一罐午餐肉。总价:23.7元。小票背面用铅笔写着几个数字,像是某种计算:180 - 23.7 = 156.3。墨迹已经有些模糊,但数字依然清晰可辨。</p><p class="ql-block"> 我将小票放回原处,轻轻合上盖子。在回家的路上,我的步伐恢复了正常节奏,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我知道明天我还会在同一个时间醒来,穿上同样的跑鞋,经过同样的街道。但我也知道,我将不再只是经过——那个拾荒者的身影已经永久地嵌入了我的视网膜,成为我看待这座城市时无法移除的滤镜。</p><p class="ql-block"> 当我最终回到公寓大楼时,保安已经醒来,正在整理他的制服领口。他向我点头致意,我回应了一个微笑。电梯上升时,我没有再看那面模糊的镜子。相反,我注视着楼层数字逐次递增,想象着它们同时也是某种倒计时——距离下一次相遇,还有多少个小时,多少次日落,多少次被丢弃又被发现。</p><p class="ql-block"> 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格外清脆,像是一记响指,将我从某个咒语中释放。妻子仍在熟睡,她的呼吸声像远处潮汐的规律涌动。我脱下跑鞋,将它们并排放在门边——两只鞋子完美对称,像一对从未分离的孪生兄弟。</p><p class="ql-block"> 走进浴室,我打开水龙头。水流声淹没了所有其他声响,在这个由瓷砖和玻璃构成的私密空间里,我允许自己最后回想那双眼睛。它们此刻正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继续它们的搜寻,而我即将开始我的一天——淋浴,早餐,通勤,工作,会议,晚餐,睡眠。这些动作将如常进行,如同将昨日重新折叠进今日的口袋。</p><p class="ql-block"> 但当我抬头看向镜子时,我看见自己的瞳孔扩张得如此之大,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吞噬进去,又像是在持续不断地拒绝被看见。水珠从我的发梢滴落,在镜面上留下蜿蜒的轨迹,像是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地图,标记着一个只有拾荒者和我自己知道的坐标。</p><p class="ql-block"> 我关上水龙头,用毛巾擦干脸。走出浴室时,第一缕阳光穿透了云层,正好落在我的跑鞋上——那上面沾着一片极小的枯叶,不知何时黏附在那里。我弯腰将它取下,放在窗台上。它将在那里慢慢枯萎,最终变成一片几乎看不见的碎屑。</p><p class="ql-block"> 但此刻,在黎明前的最后黑暗中,它依然保持着叶子的形状,叶脉清晰可见,像一张通往某个未知目的地的单程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