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又是一年中秋时。独倚高楼,隔窗可见,满街的霓虹在流转着,却总在暮色四合时,写满了浮萍般的漂泊。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我总喜欢坐在露台上,任秋风轻轻地拂过面颊。在桂花香混和着黄浦江的潮润中,我仿佛在等待那句穿越千年的旧诗:“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p> <p class="ql-block">是的,当月华在今夜初绽时,这座城市就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下来。远处的外滩钟声穿过一座座楼宇,与近处的虫鸣交织在一起,竟让人恍惚听见了千年前在月光下的捣衣声。这轮明月,曾照见过李白的举杯邀影,也曾照见过苏轼的把酒问天,而今夜,它穿过厚厚的玻璃幕墙,不小心落在我的茶盏里,漾开一片泛着波光的乡愁。</p> <p class="ql-block">“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个时候,张九龄的诗句总会不失时机地叩击着我的心扉。我想,共此清辉,散落在天涯的那些灵魂彼此之间就有了连接。古往今来,多少望月之人将心事托付给了这轮满月?杜甫在月光下遥念“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晏殊在夜凉中低叹“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原来,冷月下的孤独从来不是独属于我们这帮人的“病症”。</p> <p class="ql-block">走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总想着寻出故土的一丝痕迹。石库门巷弄中飘出的糖炒栗子香,老唱片店里传来的江南评弹声,甚至地铁站边偶尔响起的浓厚的乡音,都会让我的心脏骤然紧缩起来。想起张晓风在《愁乡石》中写的这段话,我“总有一种瘫痪的感觉”:“我们面海而立,在浪花与浪花之间追想多柳的长安与多荷的金陵,我的乡愁遂变得又剧烈又模糊。”而我站在黄浦江边,望着月光下游轮划破的水痕,竟也生出同样的凄怆——那水波的尽头,可有我年少时趟过的弯弯的小溪?</p> <p class="ql-block">今夜的月饼格外甜腻,像这座城市试图用糖分掩盖思念的苦涩。忽然怀念起故乡的中秋,父亲会在一旁焚香供月,母亲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们兄妹们则在月光下嬉闹着,笑声惊醒了睡在桂花树下的花猫。而今,我守着精致的流心月饼,却再也尝不出那种粗粝却望断秋水的味道。辛弃疾早已道破过这种遗憾:“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在稼轩的笔端,花与月皆在词中、皆在酒中,于是有“今宵楼上一尊同”的慨叹,而在我家的露台上,今夜的“云湿纱窗,雨湿纱窗”,终于成了我远怀中的怅望。</p> <p class="ql-block">今夜,沪上的月亮定然会带着几分矜持,它掠过明珠塔的尖顶,漫过老洋房的青砖,在玻璃窗上折射出清冷的光辉。这让我想起白居易的句子,总是带着一掬深深的惆怅:“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八月十五夜,诗人在浔阳江头时望月思乡,与我此刻在黄浦江畔隔着时空共鸣着。千年过去了,交通工具从马蹄舟楫变成了高铁飞机,可是归途依然那么迢远。想来,不是地理上的阻隔,而是心与故土之间那片再也渡不过的时光之海。</p> <p class="ql-block">楼下不时传来孩童们的嬉戏声,他们用沪语吟唱着月凉如水的歌谣。忽然想起,这座城市也曾承载过陆平原的江南赋,见证过王安忆的长恨歌……它像一枚多棱的水晶,折射着无数异乡人的悲欢离合。而那些与我一样旅居在此的魂魄,此刻是否也倚在窗前,望着同一轮月亮,默念着“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p> <p class="ql-block">夜渐深,茶已凉。我翻检着手机里典藏着的故乡的照片,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何古人总爱将月光与相思并提。因为月亮是永不熄灭的灯,照亮了所有无法抵达的远方。这苍凉的感觉,正如文征明在中秋对月时的描绘:“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这如玉的月光,此刻也正铺在故乡的青石板上,落在母亲满头的白发间。我们虽散作“满天星”,却仍被同一片清辉缝缀着。</p> <p class="ql-block">“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的祝愿穿越千年,依然有滚烫在澎湃着。我端起凉透的茶,对着月亮虚敬一杯,且学辛弃疾的那份与众不同,敬所有在异乡望月的人,敬所有在月光下相互思念的心:“杯且从容。歌且从容。”纵使归期未定,纵使乡愁如海,至少今夜,我们共享这轮明月,还有对酒当歌。在清辉中,那天涯,便不再是遥远的虚妄,而是心与心之间,最咫尺也最温柔的牵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