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中枣

梁耀华

<p class="ql-block"> 盆中枣</p><p class="ql-block"> 岳父的老屋前,立着一只粗陶盆。那盆像被岁月腌过的老者,釉色斑驳,盆子不大,里头却倔强地长着一棵枣树。</p><p class="ql-block"> 盆高不过四十公分,却种着一棵两米有余的树。主干仅两指宽,树皮皲裂,皱褶深如刀刻,那纹路竟比岳父脸上被岭南风雨冲刷一生的沟壑还要密、还要硬。两条枝干虬曲环抱,像要在南方的闷热与咸腥中,固执地抱紧一点粤北的魂。</p><p class="ql-block"> 叶子是翠的,密密匝匝,喧哗似的堆满了枝头。凑近了,才见叶隙间藏着的青果,瘦长,碧莹莹的,像玉,又像泪。问是什么,答:枣。</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我心头一紧。这南方燠热之地,竟也能养北方的枣?再看那枝条,细得可怜,却硬生生长出老树才有的虬曲,像岳父那双青筋暴起、枯瘦如柴却开了一辈子拖拉机的手臂。我轻轻拨开叶子,一颗一颗地数。十九个。十九颗青硬的念想,沉沉地挂在南方的风里,像十九个不肯落地的魂。</p><p class="ql-block"> 那天是十月五日,台风刚从太平洋扑来,挟着野性的雨。我冒雨赶回岳父家,远远就见那枣树在风雨中狂舞,叶子如千万只挣扎的绿蝶。雨歇时,天还沉着脸,我急着去看枣——竟一个未落,反倒个个挂满水珠,晶亮亮地,在灰蒙蒙的天地间,亮得扎眼,也扎心。</p><p class="ql-block"> 盆是它的命,也是它的劫。根在浅土里盘了又盘,终究触不到地气。这树,怕是再也长不粗、长不高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这像极了某些人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比如我的岳父。十七岁那年,他从粤北的山地里像一棵刚抽芽的枣树,孤身一人,移植到这番禺的海傍农场。从此,他的根再也扎不回故土。他从一个粤北人,活成了一个岭南的客。而这枣树,本应生在北方厚实的黄土高坡,却被移来这闷热的南方,活成盆中的景。</p><p class="ql-block"> 活着,是第一个奇迹。</p><p class="ql-block"> 在异乡结出果,是第二个奇迹。</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常想,这树该是小舅或小舅母种的。岳父是不会种的。他种了一辈子瓜菜,地于他,是口粮,是生计,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他话少,所有心事都随着自制的卷烟,一口一口,烧成灰烬。他嗜酒,仿佛只有那辛辣的液体,才能暂时熨平岁月的褶子。他总说:“好难的,好难的。”</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这句话,像咒,也像谶,箍了他一生,也像是提前为这枣树写好了的命。</p><p class="ql-block"> 它在无人问津的日升月落里,活了下来,还结了果。陪伴它的,只有在一旁抽自制卷烟的岳父。烟丝在糙纸里卷着,扭成他解不开的心事;烟雾袅袅,与枣树的叶影搅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树,哪是人。</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它与他,你不管我,我不管你。在各自被限定的方圆里,沉默地、倔强地,朝着各自的命运挣扎。直到他躺下,动不了了,才有我这样一个闲人,偶然瞥见这树。它与他平行了一生的轨迹,才在我眼中,有了这一次迟来的交错。</p><p class="ql-block"> 多么残忍的对照。它刚结出青果,他却像熟透的枣,在命运的枝头颤了颤,眼看就要落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这让我想起妻前几日从这枣旁搬回的蕙兰,姿态清雅,花叶葳蕤。第二天早上却发现,它已在台风中凋残,只剩三四朵残花,要落不落地挂着。</p><p class="ql-block"> 那边,生命最美的绽放骤然陨落;</p><p class="ql-block"> 这边,卑微的盆中枣却挺过风雨,十九颗,一颗不少。</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原来生命就是这样。没有永远的开,也没有永远的落。这边在谢,那边在结。谢了叫人伤,结了也未必全是欢欣。那果实的青与重,或许正是生存的全部代价。</p><p class="ql-block"> 生活,就在这悲喜之间、落果之间,画着一个又一个圈,循环往复,无休无止。</p><p class="ql-block"> 临走时,我给这无人看顾的枣树拍了几张照片。我伸手,抚摸它古虬如铁的枝干,那粗糙的、冰凉的触感,硌着我的手,也硌着我的心。我再次拨开湿漉漉的叶子,一颗一颗,仔细数过。</p><p class="ql-block"> 还是十九颗。</p><p class="ql-block"> 像十九个沉默的、青色的叹号,悬在盆中,悬在风里,悬在岳父日渐微弱的呼吸间,诉说着那些“好难的”,却也“活下来了”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2025年10月5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