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石里的月光

陇上行

《沙石里的月光》

——蔡春风

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的月亮又圆了。银辉洒落，将我拉回半个世纪前的那个中秋节。

那时，父亲刚从“牛棚”解放，在小镇的中学任教导主任，薪资微薄。母亲为拉扯我们七个孩子，早已告别她热爱的讲台，成为支撑全家的支柱。商品粮定额远远不够，哥哥姐姐知青下乡后，留在家中二哥三姐和我，便随着母亲勤工俭学——河里的石、滩上的沙、山上的竹尾，凡能换钱的，我们都去搬运。

中秋这天，家里连买月饼的钱都凑不出。月饼还在那里——堆在供销社工地旁，等着被丈量、验收、付款的沙石方里。

供销社刘主任，是我同班那位高个美女同学的父亲，我和同学们在背后都称她“竹篙叉”。她的父亲手握物资大权，是我们这些孩子眼中遥不可及的人物。机缘巧合，母亲为供销社做小工，负责供销社基建大楼的水泥养护，有恐高症的她，将养护二楼三楼横梁的工作交给了我。

烈日灼人，水泥梁烫如烙铁。我光脚走在三十厘米宽的梁上，摸索出收集水泥包装牛皮纸用来垫脚的办法，既防烫，又保水。这个小小的“发明”，竟意外换来刘主任一句带着赞许的调侃——他叫我“刁小三”，《沙家浜》里那个并不精明的角色。他还说我会“做方”。

这称号其来有自。其实，是我年龄小力气也小，重活干不了，沙石装上板车，妈妈扶着车把，肩膀上还背着绳子往前拽，二哥、三姐在两旁推着车。我就在卸车的地点，负责将卸下来的沙子和石头堆积起来。堆沙石时，我留意到丈量方量的算法是“（上底+下底）×高÷2”。于是，我将大石垫底，逐层铺上中小石，让石堆扎实且方量足；堆沙子时，适时刮出平面，让“上底加下底”的数字更体面。生活所迫，让我早早懂得了苦干之外的巧干。

那个中秋节的下午五点左右，我终于等到刘主任。他优先为我们量方、签字。我和三姐飞奔到财务室，在下班前领出微薄的工钱，交到母亲手里。

记忆中，月饼有三种：硬壳饼硬的可以打死狗，芝麻饼香气稍显，最好的是酥油饼，猪油起酥，内裹蛋黄或果仁。往年，我们只吃前两种。那一年，靠着沙石换来的钱，母亲买回的，竟是金黄油亮的酥油月饼。

五十年光阴如水，月光依旧。那段被沙石磨亮的岁月，那个由“刁小三”的家人和“竹篙叉”父亲共同成全的中秋，那口酥油月饼的香甜，始终沉淀在心底，宛如昨日。

原来，最珍贵的月光，也曾藏在粗粝的沙石之间，需要用心，才能捧出它的圆。

写于2025年10月6日凌晨

写后：

为什么提笔写这个？ 我也不知道。

也许因为沙石代表那段艰苦却充满韧性的劳作岁月，月光则象征着中秋的团圆与希望，以及苦难中不曾泯灭的温情与智慧。二者的结合，才有了历史的质感，又有忆意的回甘。

正是在物质极度匮乏中，一家人用汗水与智慧相互扶持的深情让我不能忘怀。它让我想起诗人里尔克的话：“也许我们的一生，就是缓慢地寻找自己容身的尺度。”在那个中秋前找到的，不仅是增加方量的技巧，更是一个少年在时代重压下，愿意为家人撑起一片天当中那一点点的担当。

“刁小三”的父母和“竹篙叉”的父亲现都已升天做仙了，可这些恩情仍在心中，写此小作文也算是心中的那份纪念。

可我觉得那些沙石里的时光，值得被月光永远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