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豳塬传承》第七十一章取暖（孙晓军著）

碧海蓝天

　　1980年的冬天来得又干又冷。进了三九寒天，豳塬上的北风跟扯破了嗓子似的吼了几天，跟着就飘起了大雪，一下就是两天两夜。高家公社孙村大队裹在白茫茫里，半尺厚的积雪把山川河流、沟沟坎坎都盖得严严实实，连房前屋后的柴垛都成了雪蘑菇。只有人们扫出的路、清出的院子，才露出一块块黄土地，像补丁似的缀在白毯子上。

雪一停，天倒放晴了，可那寒气跟刀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风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人们的脸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像小火车头似的，走不了几步，眼睫毛上就结了层白霜，眨起眼来沙沙响。

李晓西已经是五年级的学生了。这孩子脑子活，课堂上老师提问题刚开个头，他就能接上下句，从二年级起就稳稳当当地当班长。加上他身板壮实，跑起来像头小豹子，自然成了同学里的“孩子王”。班里的事，他跟几个班干部凑一起嘀咕几句，准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五年级是小学的“顶头班”，过了年秋天就升初中——如今学制改了，初中、高中都从两年变成三年，比他哥李晓东当年要多念两年书呢。

孙村小学的新校舍刚盖好，窗户上还没装玻璃，木框上糊着层报纸，风一吹哗啦啦响，也只能挡挡零碎的寒风。进了三九天气，教室里冷得像冰窖，同学们冻得直搓手，家长们心疼孩子，有的给孩子带来个小火炉，虽说只能焐焐手，总比没有强。好在一个班五六十个孩子，几十张嘴呼出来的热气聚在一起，倒也能添几分暖意。

每天天不亮，李晓西和伙伴们就互相叫着上学。李浩宇住西胡同中间位置，总是第一个爬起来，他先到胡同拐角喊汪小群，再绕到西街正街道叫李小志、李晓西和李鹏程。五个半大孩子，踩着雪咯吱咯吱走，成了清晨胡同里的一道光景。

“小群，起咧！上学喽！”李浩宇的嗓门亮，穿透了薄薄的窗纸。

“听见啦！这就起，你等会儿！”汪小群在屋里应着，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都能听见。

汪家是外来户，西街四户人家他们都是本家，汪小群家就在夹在他们中间。汪小群家是半明半暗的窑洞，两孔土窑，在汪家几户里不算起眼。

李浩宇站在胡同口拐角等，抬头能看见满天星子，一弯月牙儿挂在天上，旁边飘着几缕薄云，清冷冷的。北风卷着雪沫子刮过来，他缩着脖子打了个寒颤，赶紧把手里的小火炉往跟前凑了凑。那火炉是铁丝拴着个铁罐头瓶，里面烧着几块煤，火苗星星点点，是他娘特意给弄的，走在路上能暖暖手。

汪小群出来时两手空着——他们早商量好了，火炉轮流带，今天轮到李浩宇和李鹏程，明天是他和李小志、李晓西。五个人凑齐了，踩着雪往李晓西家走。李晓西和李小志是邻居，李鹏程家斜对门，站在街口喊一嗓子，三家的灯就陆续亮了。

“晓西，起咧！”李浩宇的喊声撞在厦房的门框上，田碧玉听见了：“猫娃快起床，你同学叫你了。”

“来啦来啦！”李晓西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带着点没睡醒的迷糊。

汪小群转头又喊：“小志！李小志！”

李浩宇补上一句：“鹏程！上学喽！”

话音刚落，不知谁家的公鸡扯着嗓子叫起来：“喔喔喔——”跟着，村里的公鸡像是接了信号，此起彼伏地唱开了。天边慢慢泛出鱼肚白，孩子的叫喊声、公鸡的打鸣声、窑洞里传来的咳嗽声、开门时的吱呀声，混在一起，把孙村从梦里拽了出来。

李浩宇手里的罐头瓶火炉冒着青烟，李鹏程带的铁皮火炉火更旺些，红彤彤的火苗舔着炉壁。五个孩子围着两个小火炉，棉帽子上落着白霜，踩着雪往学校走。脚下的积雪咯吱响，笑声脆生生的，倒把这寒冬的清晨搅得有了几分生气。走了不到二十分，学校就到了。

教室钥匙在李晓西和值日生手里，他们几个今天是最早到的。屋里黑沉沉的，还没来电，五个人挤在火炉边烤手。“咱们背首有雪的诗吧？”李晓西提议。

“好啊！就背岑参的《白雪歌》！”汪小群应和着。

五个声音在冷屋里响起：“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背到“千树万树梨花开”，李晓西叹了口气：“古代的兵叔叔在那么冷的地方守着国家，多不容易啊。”

李浩宇搓着手：“咱们这点冷算啥，咬咬牙就过去了。”

汪小群点头：“咱们放学就能钻热炕，比他们强多了。”

“我都不觉得冷了！”李小志跺了跺冻麻的脚。

天渐渐亮了，同学陆续来了，李小米、李小梅、李晓夏都带了火炉，七八个小火炉在屋里冒着烟，倒比刚才暖和了不少。六点半，电灯“啪”地亮了，教室里响起琅琅书声，有急有缓，像支特别的晨曲。

七点半出早操，各班在操场列队，文体委员扯着嗓子喊口号：“一二三四！”脚步声、呼号声震得雪沫子都飞起来了。跑了两圈，同学们的脸都红了，鼻尖冒出汗珠，浑身热乎乎的，倒忘了冷。

八点上课，火炉都挪到教室后头，大部分火已经灭了。太阳慢慢爬上来，虽说没什么温度，总比黎明时强些。四十五分钟一节课，课间十分钟，同学们还是怕冷，就挤在墙角“挤油油”——一个人靠着砖柱，其他人使劲往他身上挤，挤得嗷嗷叫，浑身冒汗了，上课铃也就响了。

“浩宇，咱俩顶牛！”李小志蹦着说。

“来就来！”李浩宇撸撸袖子。

两人单腿着地，另一条腿弯成九十度，像两只斗架的小山羊，你顶我一下，我撞你一下。李小志精瘦，李浩宇微胖，一时难分胜负。旁边的同学喊着加油，闹哄哄的，十分钟转眼就过去了。

中午太阳稍暖些，同学们就不带火炉了——这东西，也只有三九天学校才允许带。

远在渭阳市户县城里的李晓东，大学生活已经进入第二年，每天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倒也规律。班里有些同学开始偷偷递纸条，张小雅是班上最惹眼的女生，爸妈在渭阳市工作，人长得漂亮大方，穿着总比别人时髦些，追她的男生能排半条队。可她对谁都客客气气，没显露出特别的心思。

同班的王大伟对张小雅着了迷，总写些情诗夹在她书里。他留着长头发，戴副墨镜，走路晃晃悠悠，家里是兴平军工厂的，手头比一般同学宽裕。张小雅对他的诗只是笑笑，说:“以后别写这些东西了”，态度明明白白。

李晓东和张小雅是同桌，倒有不少话题说。张小雅喜欢他看书时的样子，睫毛长长的，鼻尖微微耸着，像在跟书里的人较劲。他不算高，身板清瘦，鼻梁却挺直，眼睛亮得很，说起话来有条有理。两人都爱读苏联小说，常常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争得面红耳赤。

“保尔那样的人生，才叫没白活。”张小雅托着腮说。

李晓东点头：“他说‘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咱们现在能安安稳稳读书，更得好好学。”

张小雅笑了：“你说话跟小老师似的。”

李晓东挠挠头，也笑了。

隆冬腊月，地里的活计歇了，村里的妇女们聚在一块儿做针线活。田碧玉家总是最热闹，左邻右舍的媳妇姑娘围着炕桌，剪布料、纳鞋底，说说笑笑的，把冷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在陇东省怀县屈子公社邮电所，李晓西的爸爸李德厚正忙着给职工灶备菜。他1949年就到了陇东，一晃三十一年，当年的小伙子已成了鬓角带霜的小老头，所里让他管后勤，倒也合他的性子——他是个慢性子，干啥都不慌不忙，却样样做得扎实。

“李师，今天吃啥？”年轻职工问。

“早上稀饭馒头，腌菜配炒土豆。中午油泼面，加麻婆豆腐。”李德厚笑着答。他和厨师赵鹏琢磨着，一周里尽量三天不重样，冬天的腌菜是主力，院里种的莲花白、萝卜、白菜，腌了六大瓮，够吃到开春。炒菜也变着花样，在这物资紧俏的年月，能这样已经很不易了。

“李师管灶后，我都不想家了。”老职工笑着说。

李德厚摆摆手：“都是所长照顾，给灶上补了点经费。咱们比农民强多了，知足喽。”

夜深了，李德厚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总惦记着家里。大儿子上了大学，俩小的还在村里，田碧玉一个人操持里外，肯定累坏了。他一年就回一次家，每次休一个月，其余日子，就靠着梦里见妻儿——梦见田碧玉在灶台前忙碌的样子，他就觉得心里暖烘烘的，比灶上的热馒头还熨帖。

这寒冬里的暖，有的是火炉子的热，有的是同窗的闹，有的是他乡的念，丝丝缕缕，把日子串得扎扎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