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云梦/西江月

醉猫

<p class="ql-block"> 这一年的风,</p><p class="ql-block"> 总带着别样的重量。</p> <p class="ql-block">风掠过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时,把金属的冷光揉进办公区的白灯里,顺带卷走几张打印废稿,稿纸上“项目优化”的字样在风里打了个转,落在刚下班的人脚边;穿过医院长廊时,沾着消毒水的涩味漫过每一级台阶,把缴费窗口前男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漫过百色洪水退去的田埂时,裹着湿泥的腥气粘在农户的裤脚,指缝间漏下的烂谷穗顺着风飘了不远,就坠进泥里——这风里,竟飘着九百年前朱敦儒《西江月》的字句。“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原是南宋词人在颠沛里捻出的霜,此刻却轻轻落在无数人肩头,成了柴米油盐里的褶皱,是努力撞上命运时,一声轻得像叹息的回响。</p> <p class="ql-block">年初的招聘会大厅,1222万份简历在暖风中浮动,每张纸的字里行间都藏着“在城市站稳脚跟”的期盼。有应届生把“月薪过万”的目标折进简历角,压出一道深深的痕;有职场人在“三年晋升”的规划旁画了圈,笔尖顿了顿又添上“可接受加班”。那时谁都以为,只要再拼一点,就能攥住想要的安稳——直到年末,互联网公司的走廊里,有人捏着裁员通知站成了雕塑。指尖把那张纸攥出更深的褶皱,“优化名单”四个字像冰锥,扎得人发懵。那些熬夜改到第七版的方案、背得发烫的业务数据、为冲KPI熬红的眼,转眼成了简历上最苍白的注脚。两位数的裁员比例把“稳定”碾成了碎玻璃,他后来才懂,那年裁的不只是他,还有行业从扩张到收缩的阵痛,前一日还在会议室争辩的人,后一日已攥着离职证明站在地铁口,望着人潮忽然醒了:春梦原是这般,刚要把美好攥紧些,就被黎明猝然推醒,连一句道别都没有。</p> <p class="ql-block">这风裹着裁员通知的纸絮,又吹进了医院缴费大厅。中年男人把母亲的术后账单摊在柜台上,三万块自费金额像块冰,硌得胸口发闷。社保报销单上“60%”的数字冷得没有温度,他指尖反复划过那行字,忽然看清“命如朝露”从不是文人的夸张:前一夜还在电话里叮嘱“按时吃降压药”的老人,晨起就被救护车拉走,急诊室的红灯亮了整整四个小时。全年12.3%增速的医疗支出里,进口药、护工费都不在报销列,早把“让父母安享晚年”的承诺磨成了粉,一场病就能卷走半生攒下的积蓄——原来人生这本账,翻页时从不会提前打招呼,更不会管你是否准备好。</p> <p class="ql-block">风又拐向南方,掠过百色退了汛的田埂。农户蹲在地里,双手插进泥里,指缝间漏下的都是烂成浆的谷穗。他盯着泥里的碎稻壳,想起春种时在田埂上画的丰收:“今年收成好,就给娃添张书桌”;想起夏耘时顺着脊梁淌的汗,正午的太阳把皮肤晒得发烫,他还笑着跟媳妇说“再熬熬就好了”。可一场洪水下来,砖瓦房冲垮了,藏在“明年更好”里的盼头也泡烂了。他直起身时,看见不远处的村民正扛着锄头往地里走,有人喊他“一起补种点速生蔬菜,赶在年前能卖一茬”,他愣了愣,也捡起脚边的锄头——就算梦碎了,泥地里总还能刨出点希望。</p><p class="ql-block">风带着田埂的泥味,飘回城市的写字楼,落在应届生小林的手机屏幕上。他把学长的微信界面翻了第三遍,最后那条“内推的事包在我身上”还带着笑脸表情,可此刻发去的追问,只换来一个红色感叹号——像枚图钉,把之前的热乎气全钉灭了。社团里一起熬夜做项目、撸串称兄道弟的日子还在眼前,那时学长拍着他的肩说“以后在行业里,我罩着你”,可到了七成企业缩减招聘的寒冬,这些话全成了过眼云烟。小林揣着简历走了半个城市,跑了二十场面试,鞋跟磨平了,直到某天在人才市场遇见同校的学姐,学姐塞给他一份“中小企业招聘清单”,说“别只盯着大厂,这些公司虽小,但能学真东西”。他攥着那张纸,忽然懂有些“人情”轻得像秋云,可也有些暖,会在冷的时候递过来一把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风从人才市场吹到法院门口,判决书在兄妹俩手里发颤。纸上“房产分割比例”的字眼,把童年的暖全遮住了。年初家庭资产缩水7.2%的消息传来,老房子成了扎在心头的刺——哥哥说“我要养娃,房子该归我”,妹妹说“我照顾爸妈多,理应分我一半”。他们忘了小时候共享一颗水果糖的甜,忘了父亲生病时互相轮流陪护的暖,直到调解员拿出母亲生前录的视频,视频里老人说“房子不重要,你们好好的才重要”,兄妹俩忽然红了眼,指尖的判决书慢慢松了。原来人情再薄,也抵不过血脉里那点扯不断的牵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更远处的老小区里,独居的张奶奶跌倒在地板上,挣扎了两个小时才摸到手机。社区网格员上门时,看见她通讯录里的子女备注,却发现最后一通通话还是半年前。“他们忙,要赚钱”,张奶奶说着,把手机藏到身后,可眼角的湿痕藏不住。网格员没多说,只是帮她把手机铃声调大,又贴了张“紧急联系卡”在门口,说“以后我每天来敲门”。后来的日子里,常有敲门声伴着“张奶奶,我带了刚煮的粥”传来,所谓“赡养”,原来不只是银行卡里的数字,还有门口那声踏实的问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写字楼的晋升公示栏前,老周的手指在新人的名字上悬了悬,又慢慢收回。手里还攥着给新人整理的项目笔记,密密麻麻记着“客户痛点”“流程要点”,是他三个月来手把手教的心血。那时新人总喊他“周哥”,加班时递热咖啡,遇到问题就黏着他问,他想着“年轻人不容易,多帮衬点”,可转头就听见领导跟HR说“这新人薪资要求低,晋升后成本可控”。那些掏心掏肺的帮扶,成了别人踩着往上的垫脚石。老周把笔记塞进抽屉,却在第二天晨会时,听见新人主动说“这个项目能成,全靠周哥前期带教”,领导愣了愣,看向老周的眼神多了些认可——原来秋云虽易散,可真心帮过的人,未必都忘了暖。</p> <p class="ql-block">风从写字楼飘到菜市场,晨雾还没散,张阿姨就攥着购物袋在摊位前打转。她把青椒的价格问了三遍,又把西红柿翻来覆去看,最后挑了两个最便宜的。口袋里的存折被摸得发皱,1.95%的存款利率在脑子里转,再对比3.8%的CPI涨幅,她叹了口气——明知“钱存银行越存越少”,可除了存钱,她想不出别的法子。为了贴补家用,她每天凌晨三点就去批发市场进货,菜摊摆到傍晚才收,中午就啃个馒头对付。夏天中暑、冬天冻手,她都没喊过苦,直到某天,常来买菜的老街坊说“你家菜新鲜,我们以后都来你这买”,渐渐的,摊位前的人多了起来,她的馒头里,也能夹上一片酱肉了。原来有些努力,就算撞不透命运的墙,也能在墙根下,开出点小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暴雨倾盆的傍晚,风裹着雨砸在骑手阿强的电动车上。他在路口打滑,连人带车摔在积水里,手机飞出去,屏碎了,订单提示音还在“滴滴”地催:“距离超时还有15分钟”。他爬起来揉着肿得发紫的膝盖,雨水混着泥水往下流,看着“超时扣款50元”的字样,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每天骑一百多公里,从早到晚跑三十多单,他以为多跑几单就能凑齐孩子的学费,就能给媳妇买件新棉袄。可一场意外,不仅要赔客户的餐费,还要修电动车,刚发的工资转眼就没了。他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却看见客户发来的消息:“没事,我等你,路上注意安全”,又看见站长转来的“意外补贴”,他抹了把脸,扶起电动车继续走——就算摔了跤,车还能骑,路还能走,就不算输。</p> <p class="ql-block">风穿过雨幕,吹进县域中学的教室。李老师的备课本卷了边,红色的批注密密麻麻。讲台下的学生越来越稀,后排的空位积了薄薄一层灰——优质生源还是往大城市跑,剩下的孩子基础薄弱,他得把知识点拆成最简单的模样,一遍遍地讲。“县中振兴计划”喊了好些年,他熬红了眼改作业,放学后留着学生谈心,周末去家访,可班里的平均分,总追不上市区中学的尾巴。直到某天,他申请的“公益网课资源”批下来了,屏幕里的名师和孩子们互动,后排的空位慢慢坐满了人,他看着学生眼里的光,忽然不觉得无力了——命运划的河再宽,也能架起网课的桥,慢慢把船撑到对岸。</p><p class="ql-block">出租屋的小阳台上,刚失业的小吴拧开一瓶十块钱的白酒。玻璃杯中倒出的酒晃着光,他端起杯子,第一杯敬没找到的工作,第二杯敬催房租的房东,第三杯下肚,招聘软件上的未读消息、银行卡的余额提醒、父母发来的“别太累”,都模糊成了光晕。他靠在墙角闭眼,风从阳台缝里钻进来,带着点凉,可胃里的酒是暖的。这片刻的松快,是2025年最廉价的慰藉,像寒夜里点燃的火柴,明知会灭,可那点暖,足够让他第二天早起,把简历里的“期望薪资”往下调了调,多投了几家中小企业——火柴灭了,还能再划一根。</p><p class="ql-block">医院的窗台边,陪护的女儿从楼下的花坛里摘了朵野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她找了个空输液瓶,把花插进去,放在母亲的枕边。病床上的母亲盯着花看了很久,浑浊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亮,嘴角慢慢牵起一点笑意,连带着对手术的怕,都淡了些。女儿握着母亲的手,听母亲说“等好了,咱们去公园看牡丹”,她用力点头——这朵没人稀罕的小野花,不仅是病房里的颜色,还是娘俩约定的盼头。</p><p class="ql-block">小区的长椅上,王大爷和张奶奶挨着晒太阳。两人手里都捏着刚到账的退休金存折,没说资产缩水的事,没提子女远游的孤单,只说“今天的太阳晒着真舒服”,说“楼下超市的鸡蛋降了两毛,下午一起去买”,说“昨天听的评剧,那段唱腔真地道”。细碎的话在风里飘,像秋阳筛下的暖,勉强驱散了独居的凉。张奶奶忽然说“下周社区有书法课,咱们一起去学”,王大爷笑着点头——就算回家还是空落落的,可心里装着“下周的课”,日子就多了点盼头。</p><p class="ql-block">同乡聚会上的喧闹差点掀翻小饭馆的屋顶。几个农民工举着啤酒杯,碰得叮当作响,酒沫子溅在桌布上。有人说“今年工地活儿不算少,攒了两万块”,有人说“过年回家给娃买个新书包”,有人拍着肩约定“明年还一起干”,酒酣耳热时,连被拖欠的工资都忘了,只觉得日子还有盼头。散场后,寒风一吹,醉意醒了大半。有人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工资条,上面“拖欠三个月”的字样在路灯下泛着冷光,可他又摸出手机,讨薪群里刚发了“下周劳动监察队协调”的通知,他攥紧手机,往公交站走——就算工资没到手,可知道有人帮着讨,心里就踏实点。</p><p class="ql-block">深夜的卧室里,新手妈妈抱着熟睡的婴儿,手指轻轻蹭过孩子柔软的头发。孩子的呼吸均匀,小拳头攥着她的衣角,她低头在孩子额头上亲了亲,拿起手机发了条朋友圈:“我的小天使,人间值得”,配了张母子同框的笑脸照。62.5%的腰背疼痛让她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48%的情绪低落像乌云般绕着她,孩子哭的时候,她也会躲在卫生间里偷偷掉眼泪。丈夫在外地打零工,一个月才回一次家,明年孩子的奶粉钱、疫苗钱还悬着。可她看着孩子睁开眼时的笑脸,忽然觉得,这沉甸甸的未知里,也藏着沉甸甸的甜——怀里的小生命,既是软肋,也是铠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灾后重建的工地上,村民们合力搭着临时帐篷。有人从废墟里翻出没冲走的锄头,擦去泥垢,还能看见木柄上熟悉的纹路;有人找回晒褪色的被褥,闻着上面残留的阳光味,嘴角露出了笑;有人把找到的碗碟摆成一排,说“以后还能一起吃饭”。风又起了,云压得低,谁也不敢确定这场雨会不会再来,可村支书拿着天气预报喇叭喊“未来一周晴天,咱们抓紧盖过渡房”,大家手里的活更麻利了——刚抽出的芽怕霜,可一群人围着护着,那点绿就不容易冻没了。</p> <p class="ql-block">这一年的日升月落里,朱敦儒的词句还在风里轻轻荡。那些如春梦般仓促的世事,如秋云般易散的人情,那些拼尽全力却空着的手,那些偶然撞见的片刻暖,最后都落进了“明日阴晴未定”的叹里,却也落进了“就算阴晴未定,也得往前走”的劲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人间悲苦从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不是史书上的大灾大难,是写字楼里那张薄薄的裁员通知,是医院账单上冰冷的数字,是田埂上烂掉的庄稼,是应届生手机里的红色感叹号,是骑手摔碎的手机屏——可这人间的韧性,也藏在这些细碎里:是农户补种的蔬菜,是网格员的敲门声,是骑手扶起的电动车,是母亲枕边的野花,是村民手里的锄头。是每个普通人在命运潮汐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时,留在泥地上的,那些细碎又沉重,却带着温度的印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