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林子

梵焘

文/梵焘图/网络美篇号:511275393网名:一笑三百年 蛇林子文/梵焘 “全体社员注意了啊，全体村民注意了啊，计生办来咱村了，育龄妇女到大队院做检查和登记…结扎…放环…流产…超生罚款……”村里大喇叭一遍又一遍的喊着。 八十年代，燕洼村清晨的炊烟，是随着这大喇叭的呼喊一起慢悠悠升起来的，裹着柴火的烟火气，飘得满村都是。 燕洼村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三百多口人，光说村名，附近不少村民都不一定知道，可一提起“蛇林子”…… 没人愿意提蛇林子。挖煤塌出来的黑水塘，常年漂着黑渣子，塘边还留着个挖煤时没填的深坑，风一吹就带股腥臭气；塘边土坡上散落的破布片，有打补丁的小袄、绣歪了的肚兜，都是裹没睁过眼的娃的——村里规矩，没落地的娃不能上祖坟，夜里总有人揣着布包往林子走，脚步轻得像怕踩碎啥，去了就蹲在深坑边哭，哭完把布包一丢，头也不回地走。 前阵二柱贪玩弄了块绣桃花的布片——那布片泡在塘边泥水里，都发潮了——当晚就烧得胡话连篇，喊“别扔我在水里”，二柱妈连夜找老婶子，老婶子只敢凑在她耳边说“布烧了，往后再别让娃去蛇林子，问也别问”。那布烧的时候，烟是黑的，飘得慢悠悠，直往林子方向去。 秀莲和桂兰是远房表姊妹，论起日子，秀莲的生育指标俩月前就批下来了，只是她身子弱，一直没怀上；桂兰比她先怀上，四个月了，可指标卡在乡里，催了好几回都没消息——这事儿村里几个知根知底的老人清楚，却没人敢往外说，怕被计生办的人听见，惹来麻烦。 “秀莲！”这天早上，桂兰突然撞开秀莲家的院门，手紧紧护着腰腹（宽松的蓝布褂子往下拽了拽，可还是能看出点微鼓的轮廓），脸白得没一丝血色，手里攥着的空白指标申请单皱成了一团，“刚在村口见着乡上的拖拉机了！王干事领着头，后头跟了四个穿制服的——老何家昨儿就被抄了，男人被拽去乡上‘谈话’，女人躲出去没找着，工作队把他家粮囤都掀了，最后半袋麦子、两罐子咸菜全扛走了！” 秀莲手里的火钳“当啷”一声砸在灶膛里，火星子溅到手背上，她疼得一缩，却没顾上揉。上月底南头赵家媳妇的事还在村里传——赵家媳妇没指标怀了五个月，躲在娘家被工作队堵着，两个穿制服的架着胳膊就往拖拉机上拖，她拼命挣，后腰“咔嚓”撞在门框上，当时就瘫了，可还是被拉去了卫生院。三天后赵家男人去接人，媳妇躺在硬板床上，裤腿浸着血，见着他就哭：“娃没了……医生说我以后再也怀不上了……” “秀莲，我……我这四个月的肚子，要是被他们查着，肯定得像赵家媳妇那样……”桂兰往灶屋角落缩了缩，声音抖得厉害，“你有指标却没怀，我没指标偏怀了……这要是被王干事看出来，不光我完了，连你、连帮咱的人都得被连累！” 刚说完，院门外就传来村支书的声音——他早上听村口看场子的老周说，乡上拖拉机往这边来，早急着找了村医老李、会计合计好了办法——人还没进门，手里攥着的两张纸先递了过来：一张是秀莲盖着红章的指标单，一张是桂兰的空白申请单。“别慌，”村支书往灶屋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低的，“等会儿去大队院检查，按登记本叫名——叫到‘林秀莲’，桂兰你就应；叫‘张桂兰’，秀莲你上。你俩长相本就像，身量也差不多，都扎着麻花辫、穿同款蓝布褂，王干事就来过两回，记不住你俩；秀莲指标批了俩月没怀，桂兰怀四个月不显怀，这么一替，他看不出来破绽。” 秀莲爹从门槛上站起来，烟锅子在鞋底磕得“砰砰”响，把两张单子往她俩手里塞：“秀莲，你揣着桂兰的空白单，到时候就说‘指标没批，还没怀上’；桂兰，你拿着秀莲的红单子，要是王干事问肚子，你就说‘刚显怀没几天，弱得很’——他只看单子上的红章，不会细扒着问。” 没多大工夫，村头的大喇叭又喊起来：“育龄妇女都到大队院集合！按名登记检查，一个都别漏！” 村支书在前头引着路，秀莲和桂兰跟在后面，俩人挨得近，桂兰走几步就往秀莲身边靠靠，手还在不自觉地拽着褂子下摆。大队院的土场上挤满了人，王干事坐在条凳上，面前摆着登记本，穿制服的人站在旁边盯着；村医老李拎着药箱站在一旁，见着她俩过来，不动声色地朝她们点了点头。 “下一个，林秀莲！”王干事扯着嗓子喊。 桂兰深吸一口气，攥紧手里秀莲的红指标单，往前挪了两步，腰腹又往下缩了缩。王干事抬头扫了她一眼——眉眼和之前远远见过的“林秀莲”没差，又低头看了看单子上的红章（批了俩月），再扫过她微鼓的腰腹，嘟囔了句“是刚显怀的样子”。“老李，听听胎音。”他朝老李抬了抬下巴。 老李走过来，听诊器往桂兰腰腹上贴——四个月的胎音本就轻，他侧着耳朵听了会儿，直起身说：“胎音轻得很，月份浅，加上她身子虚，正常。”王干事没多问，在登记本上“唰”地画了个勾：“行了，下一个，张桂兰！” 秀莲赶紧往前站，把桂兰的空白申请单递过去，声音放得轻：“王干事，我是张桂兰，指标还没批下来，没怀上。”王干事瞥了眼空白单子，又扫过秀莲平坦的腰腹——确实没怀相，人看着也和刚才的“林秀莲”有几分像，想来是姊妹俩，他皱了皱眉，却没细究：村里没指标又没怀孕的妇女多，犯不着在这耽误时间。老李过来搭了搭秀莲的脉，随口说：“身子没啥事，就是气血虚，回家多熬点红枣小米粥补补。” 刚走出大队院的角门，秀莲和桂兰就凑到了一起，俩人后背的汗把布褂子都浸透了，手攥在一起，还在微微发颤。村支书从后面跟上来，朝她们递了个放心的眼神：“别怕，往后每月检查都这么来——会计登记时把你俩名字排前后，我喊名慢点儿，给你俩递眼色；老周见着工作队来，会故意把鸡赶得满场跑，替你俩挡挡人。” 往后的日子，计生办再来检查，真就按这法子来：桂兰揣着秀莲的红单子，替她应“林秀莲”，月份稍大些就往褂子里塞点软棉花，遮着渐显的肚子；秀莲攥着桂兰的空白单，替她应“张桂兰”，总说“还在调理身子，没怀上”。有时候王干事多看两眼桂兰的肚子，村支书就凑过去搭话：“王干事，秀莲这丫头打小身子弱，怀得稳当就不错了，显怀慢也是常事”；老李也帮着打圆场：“是啊，有的姑娘怀头胎就是显怀晚，胎音我听着稳着哩”。 过了一个多月，桂兰的指标总算批下来了——这时候她怀五个多月，肚子显怀明显，也不用再替秀莲了。又过四个月，桂兰生了个胖小子。满月那天，桂兰抱着娃，娃裹着秀莲用两件蓝布褂拼的小被子，拉着秀莲往蛇林子走。风刮过塘边的土坡，那些从深坑里飘出来的旧布片晃了晃，桂兰从兜里摸出双洗干净的小袜子，随手往坡上的矮树丛里挂，挂好后没说话，只伸手摸了摸娃的脸蛋，又朝那深坑看了一眼，就拉着秀莲往回走。黑水塘的黑渣沉在底下，小袜子和旧布片一起飘着，安安静静的。 直到后来村里人才慢慢知晓，蛇林子其实该叫“舍林子”——早年村里生育医疗条件差，夭折的娃多，没法入祖坟，就都“舍”在那挖煤的深坑里；至于到底有没有蛇，反倒没人真的知道了。 首发微信公众号《文渊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