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川陇上行｜天水伏羲庙

那山那水，那人那事

8月26日的风，是黄土与渭水调和的墨。麦积山的飞天刚隐入云层，我们已驱车向天水而去，去赴一场与文明源头的约会。

车过陇东丘陵，风里便多了些玄妙的气息——既有“陇云结昼阴”的沉郁，又含“渭水绕烟村”的清润，更像《山海经》里走出来的信使，携着三千年未凉的体温。

伏羲庙就在这座被《禹贡》称为“雍州之域”的城里，像一枚深埋的甲骨，刻着华夏文明最初的密码。

庙门与市井只隔一条街。南望小陇山如黛，北眺渭水似绸，与天水古城的青瓦灰墙相映成趣。

这种“庙市相依”的格局，暗合着“道在迩而求诸远”的哲思——文明从不是悬于云端的图腾，而是长在烟火里的根系。

站在“开天明道”的牌坊下，看晨雾漫过朱红宫墙，忽然想起清人“古柏阴森绕庙门，羲皇遗迹至今存”的诗句，檐角铜铃轻响，竟像是在应和《周易》“刚柔相济”的韵律。

一进院，眼前的古柏群，是活着的历史：最古的那株“卦柏”，传为伏羲手植，树干如拧劲的绳索，枝桠向天空张成八卦的形状，树皮的裂纹里，还嵌着“结绳记事”的余温。

旁侧一株“龙柏”，枝干盘曲如虬龙，当地导游说它与“伏羲化蛇”的传说相关——《列子》载伏羲“蛇身人首”，先民以龙蛇为图腾，原是把对自然的敬畏，刻进了血脉里。

抚摸着四千年的树纹，仿佛触到了“钻木取火”时的灼烫，听到了“教民佃渔”时的号子。

先天殿前的月台，是时光的棋盘。青石雕琢的八卦图上，阴爻如断，阳爻似连，把“乾为天、坤为地”的宇宙秩序，凝在方寸之间。

抬头望殿内圣像：伏羲身披“桑皮之衣”，左手托卦，右手按膝，眉宇间的沉静，恰如《帝王世纪》所记“仰观天象，俯察地理”的专注。

传说他在卦台山见渭水绕出"S"形，与三阳川构成天然太极，顿悟“阴阳相生”之理，遂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此刻阳光穿过窗棂，在卦图上投下光斑，恍若“河出图、洛出书”的祥瑞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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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侧碑廊，是历代文人的精神驿站。

东汉《史晨碑》的残片里，“绍圣统，继绝学”的字迹仍带着骨力；苏轼题“一画开天”的匾额，笔锋如剑，劈开蒙昧的夜色；更有清代陕甘总督所书“与天地准”，四个大字力透石背，呼应着《中庸》“致广大而尽精微”的境界。

导游指着一方明碑说，明代祭祀用“太牢”之礼，三牲俱全，乐用“六佾”，与祭孔规格相当——原来对文明始祖的敬仰，从来都是华夏儿女的集体默契。

庙外的市井，藏着更生动的传承。

巷口卖“呱呱”的阿姨，铁锅里翻腾的荞麦糊，带着“民以食为天”的古意；街头艺人表演的“夹板舞”雕像，木板敲击的节奏，仿佛与庙内祭祀的鼓点隐隐相合，那是先民“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的遗风；更有老匠人在刻“伏羲八卦镜”，青铜镜上的卦象，与先天殿的石雕不差分毫，他说“这是祖上传的手艺，少一笔都不成”。

忽然懂得，为何杜甫在《秦州杂诗》里写“伏羲六画存”——文明从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活在煎饼的香气里，舞在木板的节奏里，刻在匠人的指缝里。（网图）

寝宫太极殿内也有一尊稍小的伏羲坐像，两边悬挂着描绘伏羲画八卦、造书契、取火种、作甲历、制嫁娶、创礼乐等开启华夏文明先河功绩的画作，殿外两端还有一对龙凤图案镂空木雕窗棂，其工艺之精湛令人叹为观止。

离开时，夕阳为古柏镀上金边。回望庙门，忽然想起《周易·系辞》“生生之谓易”的句子。

伏羲庙的伟大，从不是供人跪拜的神坛，而是让人看见：文明的火种，是在“教民嫁娶”的伦理里点燃的，是在“作结绳而为网罟”的实践里燎原的，是在“始画八卦”的哲思里永恒的。

就像那株四千年的古柏，根须深扎黄土，枝叶直刺苍穹——既贴着大地的温度，又望着宇宙的星光。

车过渭河大桥时，暮色已浓。水面倒映着两岸的灯火，像散落的卦爻。

忽然懂得，每个中国人心中，都有一座伏羲庙：它可能是老家祠堂的牌位，可能是母亲哼唱的童谣，可能是我们对“道”的莫名向往。而天水的这座，不过是把这种共同的眷恋，具象成了朱红的宫墙、苍劲的古柏、深刻的卦象。

文明的长河里，我们都是溯流而上的人。伏羲庙告诉我们：起点不在遥不可及的远古，而在每个人的心里——当我们守护一份手艺，传承一种习俗，敬畏一份未知，便是在续写那“一画开天”的传奇。就像渭水，千回百转，终不忘源头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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