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秋笺——致阿娇与叶子

护花使者

窗外的木棉花又开了，火红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那年漠北的秋雨。我数着日历上被红笔圈起的圆圈，恍然惊觉中秋的脚步已近，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忽然在暮色中泛起温柔的涟漪。

漠北的秋：

1968年的秋阳格外清冽，我背着褪色的帆布包踏上北上的列车。车厢里飘荡着《送别》的旋律，邻座的老知青用布满裂口的手掌拍打我的膝盖："小广州，漠北的秋天会冻掉耳朵的。"我望着窗外渐次荒芜的景色，忽然想起阿娇站在珠江边为我送行的模样。她鬓角别着的木棉花已经枯萎，却仍固执地不肯摘下。

漠北的秋天来得猝不及防。前夜还能听见蟋蟀在土墙根下鸣叫，清晨推开门，霜花已爬满了窗棂。生产队的土坯房里，叶子正用冻得通红的手指为我缝补开裂的鞋帮。她总说我的南方皮肉太娇贵，却偷偷把自己的羊皮袄垫在我床板下。

"今夜有暴雪。"队长敲着搪瓷缸子宣布。我们蜷缩在炕上听风声撕扯屋檐，叶子忽然哼起粤语小调。那是我离家后第一次听见乡音，滚烫的泪水不知何时浸湿了枕头。她默默递来手绢，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木棉花——那是阿娇托人捎来的。

月光下的信笺：

每月十五的夜晚，我总会爬上后山的土坡。月光像银粉洒在枯黄的草甸上，远处传来狼群的嗥叫。展开阿娇的信笺，墨香混着珠江的潮气扑面而来。她总在信尾画一朵木棉，说等花落尽的时候就来接我回家。

叶子会在我写信时默默生起火堆。火光在她脸上跳动，映出睫毛上凝结的霜花。"给阿娇姐的？"她轻声问。我点头，将信纸小心折进牛皮信封。她忽然转身跑开，回来时手里攥着几朵风干的格桑花："夹在信里，颜色能保持更久。"

1969年的深秋特别漫长。我的手指生了冻疮，握笔时总是颤抖。叶子不知从哪儿弄来瓶红药水，每天傍晚都来给我换药。她低头吹气时的发丝扫过手背，痒痒的像春日的柳絮。"疼吗？"她问。我摇头，却看见她指尖也有类似的冻疮。

归途：

1973年春天来得格外早。返城通知下达那天，叶子正在溪边为我洗床单。白色的泡沫顺着她指缝流淌，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我们要走了？"她突然抬头，水珠顺着下巴滴在石板上。我点头，看见她眼中有碎银般的光亮在闪烁。

回广州的火车上，我握着两枚木棉书签发呆。一枚是阿娇每年寄来的，另一枚是叶子离开漠北时塞进我掌心的。前者花瓣完整如初，后者边缘已泛起褐色——那是她用五年时间，在漠北的风沙里慢慢晒干的。

城市的天际线出现在视野中时，阿娇正在车站等候。她鬓角的木棉花换成了鲜活的，在秋风中轻轻颤动。我们相拥的瞬间，我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粤语小调。转身望去，只看见一列北上的火车喷着白烟，渐行渐远。

中秋的月光：

如今我住在带花园的公寓里，阳台上种着阿娇最爱的木棉。每年中秋，她总会精心准备广式月饼，馅料里藏着晒干的木棉花瓣。我们坐在藤椅上看月亮，她忽然说："叶子来电话说想念漠北的雪下得早。"

我望着杯中晃动的茶水，想起那个在暴风雪夜为我缝补鞋帮的姑娘。前些日子整理旧物，发现她送的书签里夹着张泛黄的纸片，上面是稚嫩的笔迹："愿君常记漠北月，莫负岭南木棉情。"

今夜的中秋格外圆满。月光穿过落地窗，在木地板上投下银色的光斑。阿娇在厨房哼着旧时的歌谣，烤箱里飘出月饼的甜香。我提起毛笔，在洒金宣纸上写下："致阿娇与叶子：愿此夜清辉长照，永离悲愁之苦。"

墨迹未干时，有木棉花瓣飘落在案头。我轻轻将它夹进信封，仿佛又看见那个在漠北秋夜为我哼唱童谣的姑娘，她睫毛上的霜花，在月光下闪烁如星辰。

窗外的木棉花仍在飘落，每一片都载着岁月的重量。我忽然明白，有些思念如同漠北的格桑花，在风沙中干涸却永不褪色；有些情愫恰似岭南的木棉，年年绽放却始终如初。这个中秋，愿所有被时光冲散的灵魂，都能在月光下找到归途。

茶凉了，我起身续上热水。蒸汽模糊了眼镜片，恍惚间看见两个少女并肩站在木棉树下，一个鬓角别着鲜花，一个手中攥着干花。她们同时转身，笑容里盛着整个南国的秋天。

最后我以一首词来纪念今年的中秋佳节：

八六子·中秋寄情：

正中秋。素辉盈院，金风暗度香柔。看桂影摇枝弄影，玉轮悬宇添辉，惹人心悠。

遥思佳侣同俦。共赏此宵清景，相期岁岁欢留。忆往昔、时光漫添情韵，笑谈如梦，逸怀依旧。应念取、今夕良辰胜画，何愁尘世淹留。愿长酬，年年此时乐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