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文龙的随笔《月下清辉》

文龙

月下清辉 ——千年文人的中秋诗话◎皮文龙 中秋之夜，天心月圆。当那轮玉盘自东山之巅缓缓升起，清光泻地，树影婆娑，千百年来的文人墨客便在这银辉中铺纸研墨，将满腔思绪化作诗行。中秋之月，非独自然现象，实乃中华文化的一面明镜，映照着历代文人的心灵图景与精神追求。从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到苏轼的"明月几时有"，从杜甫的"露从今夜白"到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一轮中秋月，半部文学史。文人赏月，非为赏月本身，实乃借月抒怀，以月明志，托月寄情。那清冷的月光，恰似文人精神的写照——孤高而不失温润，澄澈而蕴含深邃。 唐代诗人张九龄于《望月怀远》中吟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短短十字，道出了中秋月的第一重意境——空间上的超越性。中秋之月悬于中天，不以山海为远，不以天涯为隔，普照九州，辉映四海。李白对此体会尤深，他在《月下独酌》中写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诗人独处异乡，却因一轮明月而消解了孤独，月光成了最忠实的伴侣。杜甫在《八月十五夜月》中亦云："满目飞明镜，归心折大刀。"那轮圆月如明镜高悬，照见诗人思乡的愁肠。中秋月以其超越地理阻隔的特性，成为连接游子与故乡的无形纽带，也成为文人超越现实局限的精神象征。 文人中秋咏月的第二重意境，在于时间上的永恒感。苏轼在《水调歌头》中慨叹："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词人仰望明月，思接千载，神游八荒，将个人置于宇宙长河之中，顿觉人生短暂而明月永恒。李白亦有相似感悟："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明月亘古如斯，见证了多少王朝更迭、人世沧桑，却依然清辉不减。这种永恒感使文人在中秋赏月时，常生发出对生命本质的思考。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云："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月色连接了过去与现在，此地与彼处，成为超越时间的诗意存在。 中秋月最动人心魄处，莫过于其承载的团圆意象。王建《十五夜望月》写道："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诗人以极简笔墨勾勒中秋夜景，却道出了普天下人共有的秋思与期盼。苏轼《中秋月》更是直抒胸臆："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团圆之难得，欢聚之短暂，在明月的映照下更显珍贵。文人笔下，中秋月不仅是自然现象，更是人间情感的投射——游子望月思亲，离人借月传情，友人凭月寄意。晏殊《中秋月》有句："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团圆之夜偏偏独处，月光愈明，孤寂愈深。这种反差恰恰彰显了中秋作为团圆节的文化内涵。 历代文人中秋咏月，手法各异，意境纷呈。李白诗豪放飘逸，其《古朗月行》将神话想象与个人情怀融为一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杜甫则沉郁顿挫，《八月十五夜月二首》寓家国之忧于月色之中："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王维以画入诗，《东溪玩月》营造出空灵静谧的意境："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李商隐的中秋诗含蓄深沉，《嫦娥》一诗借神话抒写孤高之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宋代以来，文人咏月更趋细腻婉约。晏几道《鹧鸪天》云："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将月色融入往昔欢聚的记忆。李清照《一剪梅》则写尽离愁："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同一轮中秋月，在不同文人笔下呈现出万千气象，恰如中国文化之博大兼容。 文人中秋雅集，诗酒风流，构成了中国文化史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东晋时期，王羲之与四十一位文人雅士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虽非中秋，但其"曲水流觞"的雅集形式为后世文人中秋聚会提供了典范。唐代白居易在《华阳观中秋夜招友玩月》中记述了文人中秋聚会的盛况："人道秋中明月好，欲邀同赏意如何？华阳洞里秋坛上，今夜清光此处多。"宋代文人结社吟咏之风更盛，苏轼与米芾、黄庭坚等常在中秋前后聚会赋诗，留下了大量咏月佳作。明代文徵明、唐寅等吴门画派大家，亦常于中秋前后雅集，既吟诗又作画，将诗书画艺术与中秋文化完美融合。这些雅集不仅是艺术创作的契机，更是文人精神交流的场域，中秋月成了激发灵感、砥砺才思的最佳媒介。 时至今日，我们仍可在中秋之夜，效法古人，临风对月，吟诗抒怀。虽然时代变迁，科技发展，但那轮明月依旧如千年前一样清澈。现代人或许难以完全体会古人"千里共婵娟"的深切感受，但中秋月所承载的文化记忆与情感价值，依然值得我们去传承与体味。文人中秋咏诗的传统，不仅留下了无数艺术瑰宝，更塑造了中国人的情感模式与审美方式。每当中秋月圆，我们仰望那轮玉盘，便与千百年前的文人产生了心灵的共鸣。这种跨越时空的精神联结，正是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魅力所在。 月光如水，流淌千年。文人以诗话中秋，非仅为风雅之事，实乃对生命本真的追寻，对人间真情的守护，对永恒之美的礼赞。中秋之夜，当我们举头望月，那些流传千年的诗句便会在心头浮现，让我们与古人共享同一片清辉，同一种感动。这或许就是中秋月最大的魔力——它让分散在时间长河中的人们，得以在诗意中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