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雪

怡雪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雪,是顺了寒流而生,应了北风而长。待你清晨推窗,一个洁白无瑕的琉璃世界豁然扑进眼帘——万物都被这最纯净的素白温柔地覆盖了,静得没有一丝声息。此刻便想起柳宗元那“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空灵寂灭,而眼前这片陕北高原,虽无寒江独钓的蓑笠翁,却自有它独特的生命律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簌簌的,是早起人扫雪的声响。这里的扫雪,比别处更多一分郑重。扫帚过处,露出一道深色的痕迹,像一笔酣墨,在这无边的宣纸上写下了生计的诗行。老人们弓着腰,将洁净的积雪一锹一锹收进瓮里,待它化作甘霖。这情景,让人想起刘长卿笔下“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的意境,只是这里的柴门内,不是风雪夜归人,而是守着这片土地的质朴生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被扫出的空地上,很快便有了稚嫩的创造。冻得通红的小手指,不顾寒意,在残雪上认真地画一只歪扭的小狗。这让我忽然明白了韩愈“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的心境——孩子们等不及春天的到来,便在这雪地上先行创造着他们的春天。更有调皮的小儿,背过身去,在雪地里撒一泡热尿,恰如谢道韫咏雪联句般天真烂漫,“未若柳絮因风起”的雅致,在这里皆化作最本真的生命律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耳畔便仿佛响起了“我爱你,塞北的雪......”的旋律。然而这静美,旋即被“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雄浑气魄所取代。这雪,便有了两重魂魄:一种是属于平凡晨昏的,关乎生存与温饱;另一种,则是属于历史天地的,豪迈而苍茫。正如岑参笔下“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奇绝想象,将苦寒化作烂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思绪跌回到童年陕北的冬日。我们冲进院里,在完整的雪地上印下第一串脚印。那时不懂白居易“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的静谧,只知道雪团在通红的小手里捏得结实,随着欢叫在空中划出弧线。堆起的雪人憨憨地守着扫开的小径,直到春天把它望穿——那时,储存的雪水已化作青青的麦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若说我们玩的是雪,那哈尔滨的人们,便是将雪的精魂——冰,炼成了神话。马致远笔下“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的诗意,在这里化作冰雕玉砌的人间仙境。而更遥远的北方,在英纽特人那里,这雪与冰,是他们生命的襁褓。从西伯利亚吹来的风,裹挟着世界上最凛冽的寒意,让人想起张元“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的壮阔想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在这极寒之中,我忽然想起祖辈的训诫——雪与火,生命的两种禁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饿到极处,眼前那一片皑皑的白,便成了最温柔的诱惑。捧起一掬,入口是刺骨的凉,瞬间夺走了唇齿间最后一点温热。它不是在解渴,而是在偷走你赖以生存的温度——每一片雪花的融化,都要从你的五脏六腑里汲取热量。这是自然的狡黠,它把最像水的东西摆在你面前,却让你付出生命的代价来交换。后来我才懂得,在绝境里,越是唾手可得的解脱,越可能是温柔的陷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而冻到麻木时,那跳动的火焰又是多么慈悲的召唤啊。你会忍不住想把冻僵的双脚直接伸进那团金黄的光里,渴望疼痛随着暖流一起回归。可真正的危险就藏在这迫不及待的温暖里——冻僵的皮肉早已失去了判断,火焰的亲吻会变成灼伤,扩张的血管等不来深处的血液,反而让坏死悄悄蔓延。原来,有些寒冷需要慢慢暖,有些痛苦急不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两句祖辈用生命验证的话,说的哪里只是雪与火呢?它们说的是人在绝境里该如何自处。饿的时候不能饮鸩止渴,冻的时候不能揠苗助长——最难的从来不是忍受,而是在忍受中保持清醒,知道什么该做,什么哪怕死也不能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像那些在寒夜里赶路的人,宁可让脚一直冻着,也绝不轻易凑近旅店的炉火;就像那些在荒漠里跋涉的旅人,望着满目沙砾,也晓得什么能入口什么不能。这不是固执,是一种经过千百年锤炼的生存智慧:真正的坚强,是连救命稻草都要怀疑的审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如今我们住在恒温的屋子里,再不必面对这样的抉择。但人生的寒冬从未远离——在那些撕心裂肺的时刻,在那些饥不择食的关口,我总会想起这句话。它提醒我:不要用明天的健康治愈今天的伤痛,不要用更大的空虚填补此刻的寂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雪要慢慢化,脚要慢慢暖。所有真正的救赎,都懂得保持恰当的距离,都愿意付出等待的时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这一切的繁华、刚毅与童真,连同那些被珍藏的雪水,终究是要化的。春风一来,那看似永恒的坚固便悄然软了筋骨。屋檐下滴答作响,是雪在哭泣,又像是在歌唱。它将自己融化成水,渗进黝黑的泥土里——你看那雪水浸润过的地方,来年春天,必是绿意最浓,花事最盛。这飘飘洒洒而来,被我们扫开、画过、珍藏、嬉戏过的雪,最终竟是这样温柔地,去孕育那绿茵万千的、一个崭新的春天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站在高原上眺望,我想起高骈“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的闲适,但更懂得毛泽东“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的豪情。这雪啊,从古至今,从塞北到江南,承载了多少文人的诗心与百姓的期盼。它既是天地间最纯净的诗笺,也是大地上最深厚的恩赐——而关于雪与火的古老智慧,更是在这片土地上代代相传的生命哲学,教我们在极寒中保持清醒,在渴望中懂得克制,在最深的绝望里,依然能够辨认出那条通往春天的、需要耐心行走的路。</span></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