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香港的天色总是压得很低,像一块刚出炉的乳猪皮,油亮、紧绷,带着微微的鼓胀感。你站在庙街、深水埗、铜锣湾,任何一个街角,抬头是楼,低头是人,中间飘着一层烧腊店的烟。那烟不呛,是甜的,混着蜜汁、酱油、鸭油、炭火,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把整座城漂起来。</p><p class="ql-block">你走进一家茶餐厅,推门“叮铃”一声,像某种仪式开始。老板不问你吃什么,他只问:“双拼?”</p><p class="ql-block">你点头。于是他转身,手起刀落,烧鸭与叉烧在砧板上发出“咔咔”两声,像命运被切开的声音。你看着那刀锋掠过皮肉交界处,油汁渗出,像眼泪,却不是悲伤,是熟透的欢愉。</p><p class="ql-block">烧腊是香港的节奏,是这座城市的脉搏,不是高亢的,是低沉的、稳的、带一点回甘的。它不像川菜那样劈头盖脸地辣,也不似江南菜那样婉约地甜。它是直接的,是“我就是这样,你吃不吃?”的倔强。</p><p class="ql-block">叉烧是红的,不是艳红,是历经火烤后的沉稳红,像一位中年男人终于在深夜学会不再解释。烧鸭是黯的,皮脆得像旧信纸,咬下去“咔嚓”一声,是记忆碎裂的声音。乳猪是亮的,皮鼓得像一面小鼓,刀尖一碰就破,露出底下雪白的肉,像一场成年人的崩溃,终于不必再演。</p><p class="ql-block">你吃着,突然明白:“原来长大不是变得坚强,是学会在脆皮之下,允许自己软一次。”</p><p class="ql-block">香港人吃烧腊,不是吃味道,是吃时间。</p><p class="ql-block">叉烧要腌足二十四小时,烧鸭要风干一整夜,乳猪要烤到皮与肉之间那层脂肪“滋滋”作响,像旧情人终于把话说开。时间在这里不是敌人,是合伙人。它不参与你的焦虑,只负责把东西变好。</p><p class="ql-block">你问老板:“为什么每天只做这些?”</p><p class="ql-block">他头也不抬:“做多了,就不像了。”</p><p class="ql-block">一句话,像一记闷拳打在胸口。你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们这一生都在“做多了”:说多了谎,爱多了人,熬多了夜,最后连自己都不像了。</p><p class="ql-block">而烧腊不。它每天只做自己,不改配方,不换火候,不迎合谁。它不怕你吃腻,它只怕自己不像自己。</p><p class="ql-block">你想起小时候,母亲带你进城,第一次吃“烧味双拼饭”。你夹起一块叉烧,甜得皱眉,她却笑着说:“慢慢吃,甜着甜着就咸了。”</p><p class="ql-block">那时不懂,现在懂了。原来人生不是先苦后甜,是甜咸交织,像叉烧的边焦处,像烧鸭的腿骨缝,像乳猪皮裂开后那一口微苦的焦香。</p><p class="ql-block">“我们终究会变成自己小时候吃不下的那种味道。”</p><p class="ql-block">不是味道变了,是你终于长到能尝出那层苦的背后,是火,是时间,是不得不。</p><p class="ql-block">香港是个不挽留人的地方。</p><p class="ql-block">你来,它给你一碗烧腊饭,你走,它也不送。它不爱你,也不恨你,它只是让你在某一个午后,站在街角,手里端着一盘刚斩件的烧鸭,油汁顺着塑料袋滴下来,烫手,你却舍不得扔。</p><p class="ql-block">那一刻你明白,所谓故乡,不一定是出生的地方,是你第一次觉得“我可以不好吃,但不能不像我”的地方。</p><p class="ql-block">烧腊是香港人的底牌。不是炫耀,是底线。你破产、失恋、失业、失眠,都可以走进一家茶餐厅,说一句:“老板,双拼,斩件。”</p><p class="ql-block">于是你又有力气了。不是因为它好吃,是因为它不问。</p><p class="ql-block">有人问:“港式烧腊的灵魂是什么?”</p><p class="ql-block">你说:“是火。”</p><p class="ql-block">不是火候,是火本身。是那只看不见的炭炉,是那只被烟熏黑的钩子,是那个站在炉前三十年不变姿势的人。</p><p class="ql-block">火不会说话,但它记得每一只鸭、每一块肉、每一滴蜜汁在何时何地被放上、翻转、取下。它不说话,但它从不遗忘。</p><p class="ql-block">就像我们心里那团火,你以为它灭了,其实它只是变小了,小到只能烤一块叉烧,却也足够让你活下去。</p><p class="ql-block">你离开香港那天,机场安检前,你回头望了一眼。</p><p class="ql-block">你知道你不会回来定居,但你也知道,你一定会回来吃一碗烧腊。不是为它,是为你自己。</p><p class="ql-block">为你那个在某个深夜,站在街边,手里拎着塑料袋,油汁滴到鞋上也不在乎的自己。</p><p class="ql-block">为你那个终于承认“我不好吃,但我也不要像别人”的自己。</p><p class="ql-block">香港美食?不,香港不是美食,是火,是刀,是烟,是时间,是你终于学会不再解释的那一刻。</p><p class="ql-block">你吃下的不是烧腊,是你自己。</p><p class="ql-block">那一口,脆皮裂开,肉香溢出,你终于原谅了自己没有成为那个人。</p><p class="ql-block">你终于明白,原来活着不是成为最好,是成为“像自己”。</p><p class="ql-block">而港式烧腊,不过是那个,陪你认出自己的人。</p><p class="ql-block">(原载《扬仔观点》公众号)</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