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飞机在呼和浩特降落时,风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流,先掠过机翼,再掠过我的脸。我背着二十升的空氧气瓶似的胸腔,走出舱门,第一句话就被风吹成了碎片。地勤姑娘递给我一张行李票,笑着点头:“赛白努!”那声音像把磨得发亮的银勺,轻轻敲了一下蒙尘多年的瓷碗,叮——余音在耳廓里转圈,我忽然想起自己已很久没有被“问候”过了。城市电梯里的“你好”是电梯按钮,一按就亮,再按就灭;而草原的“赛白努”是篝火,烧完一堆,灰烬里还留着温度。</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我坐上去锡林郭勒的长途车。邻座的老汉把靴子脱了,盘腿,掏出奶豆腐,先掰一块给我,再掰一块给过道里伸来的牧羊犬。犬的主人在后排打鼾,犬却清醒,粉红舌头卷住奶豆腐,像卷住整个夏天的云。老汉说:“狗比人懂礼,你给它一分,它还你十分。”一句话把我钉在座椅上。我想起写字楼里那些 KPI:我给你十分,你还我零分,年底再倒扣两分。原来“赛白努”不是单向的礼貌,而是双向的抵押——把彼此的一部分押进对方的口袋,风才能吹不散。</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傍晚,草原像一块刚被熨过的绿布,云影是布上未干的水渍。我跟着老汉走进他的蒙古包。灶膛里的牛粪火“噼啪”作响,像老唱片倒转。老汉的儿子在呼和浩特送外卖,女儿在鄂尔多斯修地铁,包里只剩他和老伴。他说:“孩子像马驹,拴不住的。可马驹记得草味,人记得奶香。”他舀一勺奶茶,表面浮着一层金箔似的奶皮,递到我面前。我低头啜饮,舌尖先苦后咸,再往后是甜——像把一生按成三秒。老汉忽然伸手,用拇指抹掉我嘴角的茶沫,随手蹭在自己袍襟上。那一刻,我像被什么击穿:原来“脏”与“净”可以如此不讲究,原来“我”与“你”可以如此不隔。“城市教人用纸巾隔世界,草原教你用袖口擦眼泪。” 我记下这句,像记下一条不敢忘却的戒律。</p><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夜里,我躺在包外看星。银河像一条被风抖开的哈达,从东北飘到西南。老汉指着猎户腰带说:“那三颗星是灶神的锅铲,谁要是忘了锅铲,来年就要饿肚子。”我笑他迷信,他却反问:“你多久没抬头了?”我语塞。城市把夜空切成碎片,再把这些碎片标上价:广告牌、霓虹屏、无人机灯光秀……我们付电费,买一场人造白昼,却忘了真正的夜是免费的。老汉起身,对着猎户拱手,嘴里念念有词。风把他的祷词吹碎,我只听见最后一句——“赛白努,老伙计。”原来问候可以献给星星,原来孤独也可以被星群回礼。</p><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随他去放羊。两千只羊像两千颗被风滚动的白卵石,涌向地平线。老汉说:“羊不走直线,羊走‘之’字,风也是,人也是。”我问他:“那什么是直?”他甩出套马杆,杆头像一颗寻找轨道的卫星,划破风,稳稳套住头马的脖子。“直,是心里的,不是眼里的。”他说。我怔住。城市导航用红线标出“最短路径”,我们却越走越堵;草原没有路,只有“大致”,却四通八达。“人把地图越画越细,把自己越走越窄。” 我把这句话写在手机里,像写一张不敢寄出的遗书。</p><p class="ql-block">六</p><p class="ql-block">午后,我们遇见那达慕。少年们赛马,不戴护具,不戴计时器,终点是一条红绸,飘在风里。第一名的孩子不过十二岁,下马时膝盖上全是血。他咧嘴冲我们笑,缺两颗门牙,像草原被老鼠啃出的洞,却啃得恰到好处。我问:“疼吗?”他答:“风一吹,疼就飞走了。”说完跑开,把疼留给风,把胜利留给自己。我忽然明白:所谓成长,不是把疼藏起来,而是让疼飞走;不是把伤口缝成疤,而是把疤晒成勋章。</p><p class="ql-block">七</p><p class="ql-block">傍晚,我告别老汉。他送我到公路边,从怀里掏出一块奶豆腐,用哈达包好,塞进我背包。汽车发动,他隔着车窗喊:“赛白努!”那声音被车尾的尘土吞没,又像一条倔强的草蛇,钻过玻璃缝,盘在我耳蜗里。我点头,却发不出声。车窗外,草原一寸寸后退,像一张被拉开的抽屉,把我和老汉各自放回原来的轨道。我摸出那块奶豆腐,咬一小口,咸、酸、腥、甜,像把一整座草原压缩成一粒药丸。药丸下肚,竟生出微醺的醉意——原来“赛白努”也可以是一种后劲儿,先上头,再上心。</p><p class="ql-block">八</p><p class="ql-block">回京的地铁里,我挤在罐头似的人群。耳机里放着蒙古长调,呼麦像两条铁轨,一条低音,一条高音,并行不悖。对面玻璃映出我的脸:胡子拉碴,额角有灰,眼里却闪着一点绿光——那是草原留给我的暗号。我忽觉自己像一枚被寄出的邮票,背面粘着一小片牛粪,正面写着“赛白努”。邮票不会说话,却能被传递;不会解释,却能被懂得。地铁到站,人潮涌出,我被推搡着向前,像羊群被风驱赶。可我知道,从此我再不是原来的那只羊——我的胃里装着一块奶豆腐,我的耳蜗里住着一条老汉的祷词,我的心脏上,被草原用风刻下一行隐形的小字:赛白努,赛白努,赛白努……</p><p class="ql-block">九</p><p class="ql-block">夜里,我洗袜子,发现袜底嵌着一根干草。我把它拈起,对着台灯看:金黄、中空、带节,像一条微缩的竹筏。我想,它也许是搭乘我的鞋底,从草原偷渡到城市的难民。我把它放在窗台,让北京的夜风继续吹。风穿过楼宇,发出口哨似的尖啸,像学草原,却学不像。那根草轻轻颤抖,却不折。我忽然笑了:原来“赛白努”不是语言,是草籽;不是动作,是孢子。它落在哪儿,哪儿就长出一点绿,哪怕那绿只有一根头发细,也足以把水泥的裂缝撑开一道柔软的伤口。</p><p class="ql-block">十</p><p class="ql-block">我打开电脑,写下这些字。我知道,它们会像老汉的祷词,被更大的风吹散;会像奶豆腐,被更烫的茶冲化;会像那根草,被更硬的鞋底碾碎。可我也知道,总有人会读到某一行,忽然停下,抬头,看见夜空里三颗排成一线的星,听见耳边一句迟到的问候——赛白努。那一刻,他不必知道内蒙古在哪,不必知道“赛白努”怎么拼写,他只需摸摸自己的胸口,确认那里还有一块空地,没被 KPI 占满,没被房贷压实,没被“内卷”啃秃。那块空地,就是草原。 “世界把人心揉皱,一句‘赛白努’就能把它重新抻平。” 我写到这里,停笔,像老汉把套马杆轻轻收回,像孩子把疼交给风。我对着屏幕,无声地动了动嘴唇——</p><p class="ql-block">赛白努,路过的人。</p><p class="ql-block">赛白努,我自己。</p><p class="ql-block">(原载《扬仔观点》公众号)</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