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一诗No.015 ，沈约《别范安成》，【撷英诗社】鞍山八中

苏生

别范安成

沈约

生平少年日，

分手易前期。

及尔同衰暮，

非复别离时。

勿言一樽酒，

明日难重持。

梦中不识路，

何以慰相思？

【注释】

1. 范安成：指范岫，字懋宾，是沈约的好友。因其曾任安成内史，故世称范安成。

2. 易前期：把将来的重逢看得很容易。前期，指预定的重逢之期。

3. 及尔：与你。尔，你。

4. 衰暮：指年老体衰之时。

5. 非复：不再是。

6. 难重持：很难再一同举杯。持，指持杯对饮。

7. “梦中”句：此处运用典故。据《韩非子》记载，战国时张敏与高惠友善，张敏思念高惠，于梦中前往寻访，但行至中途迷失道路，只得返回。此处化用此典，表达即便梦中相寻亦不可得的深深无奈。

【白话翻译】

回想我们都是青春少年的时候，分别时总觉得再次相见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如今我们都已衰老暮年，这已不再是能够轻易承受别离的时刻了。

请不要说眼前这一杯饯别的酒太微薄，恐怕明日之后，你我就连这样对饮的机会也难以再有了。

（离别之后，思念心切，）只怕即便是在梦中，我也会像古人那样迷失道路，找不到你的踪迹。到那时，我还能用什么来安慰这刻骨的相思之情呢？

【写作背景】

此诗的创作时间，应在沈约的晚年。范岫是沈约的多年好友，二人年纪相仿，在仕途上都经历了宋、齐、梁三朝的更迭，有着相似的人生阅历与感慨。此时，范岫即将离京赴任（或调任他处），沈约为他设宴送行。在垂暮之年面对与老友的分别，诗人内心的感触远比青年时期要复杂和深沉得多。他已不再是那个将离别视为寻常事的少年，而是深切地感受到人生无常、岁月无多，一次分别或许就是永诀。这种对生命黄昏的敏锐感知，对友情的无比珍视，以及深藏于心的、对未来的悲观预感，共同熔铸成了这首感人至深的诗篇。它不仅仅是写一次普通的离别，更是对衰老、对友情、对人生无常的一次深刻咏叹。

【作品赏析】

沈约的《别范安成》是一首以朴素语言承载深沉情感的杰作，它如同一坛陈年老酒，初品平淡，再品则能感受到其背后岁月积淀的醇厚与苦涩。这首诗的魅力，不在于辞藻的华丽，而在于情感的真诚与表达的深刻，它精准地捕捉并呈现了人类在生命黄昏时期面对离别所共有的那种复杂心绪。

诗歌的开端，诗人将我们拉回到遥远的过去：“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这看似平常的回忆，却为全诗奠定了情感的基调。一个“易”字，生动地刻画出少年人特有的那种天真、乐观与对未来的无限自信。在青春的光环下，离别被视作短暂的间隔，重逢被视为必然的结局，其中不掺杂丝毫的忧虑与沉重。然而，这轻松的起笔，恰恰是为了与下文形成强烈的反差。

第二联笔锋陡然一转，将读者从美好的回忆拉回残酷的现实：“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 “衰暮”二字，是这一联乃至全诗的核心。它不仅仅指身体的衰老，更包含着精力衰退、人生前景黯淡、对命运掌控力减弱等复杂内涵。当生命步入尾声，每一次离别都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诗人直言“非复别离时”，这是一种饱含人生况味的沉痛领悟。它意味着，衰老的身心已不再能承受年轻时所不屑的情感波动；更意味着，时间的残酷使得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成为永诀。这里的对比，是青春与衰老的对比，是轻松与沉重的对比，更是生之希望与死之阴影的对比。

在前两联营造的沉重氛围下，第三联转而写眼前的饯行酒宴：“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 这是诗人的劝慰之语，也是他的肺腑之言。他请求友人不要嫌弃这杯酒的微薄，因为它所承载的，是此刻无比珍贵的情谊，以及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再来的“当下”。 “难重持”三字，力重千钧。它蕴含着对前途的渺茫预感，对健康每况愈下的自知，以及对世事难料的慨叹。一杯薄酒，在此刻成为了连接两个垂暮老人之间情感的唯一纽带，也是对抗无情时间的一个微小而悲壮的仪式。

如果说前三联还是在现实层面抒发感慨，那么尾联则借助典故，将这种情感推向了虚幻的梦境，使其更显绝望与深邃：“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诗人巧妙地化用了张敏梦中寻友的典故，并加以深化。他悲观地预见到，离别之后，强烈的思念会将他推向梦境去寻找慰藉。然而，他连这最后一条虚幻的路径也切断了——他担心自己甚至在梦中都会迷路，无法与友人相聚。这就将内心的无奈与绝望推向了极致：现实中的重逢已然无望，连精神世界中的相会竟也成了奢求。那么，这无尽的相思之苦，还能靠什么来排遣呢？诗歌在此戛然而止，留下了一个无解的问题，也留下了一片巨大的情感空间，让读者去品味和共鸣。

整首诗的结构严谨而富有张力。从少年到衰暮的时间跨越，从现实到梦境的空間跳跃，从易到难的情感递进，层层深入地揭示了衰老与离别这一双重主题。语言虽平淡如话，但每一句都经过精心锤炼，蕴含着极大的情感容量。它之所以能穿越千百年依旧动人，正是因为它触及了人类共通的生命体验——对时光流逝的无奈，对友情珍贵的眷恋，以及对生命终将逝去的哀伤。

【写作特点】

沈约作为永明体的开创者和核心人物，其诗歌创作本身就是其声律理论的重要实践。《别范安成》一诗，虽是一首短小的五言古诗，并未严格遵循后来定型的近体诗格律，但它已充分体现了沈约及永明体诗人追求诗歌音乐性、精致化的艺术追求。其写作特点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 声律的和谐与情感的律动

沈约提出“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虽未在《别范安成》中形成后世完整的平仄格律，但诗中字词的声调搭配已颇具匠心，音韵的流转与情感的起伏高度契合。例如首联“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语调相对轻快流畅，尤其是“易”字，一个去声，发音短促而肯定，恰好传达了少年人看待离别的那种轻松心态。而转到第二联“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语调则明显变得低沉、缓慢。“衰暮”、“非复”等词语的发音，都带有一种沉郁、阻滞的感觉，尤其是“暮”字（去声）与“时”字（平声）的搭配，一抑一扬，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将衰老的沉重感表现得淋漓尽致。第三联“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难重持”三字，均为阳平或上声，连读起来有一种艰难、挣扎的语感，形象地传达了举起酒杯的费力与心情的沉重。尾联“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以问句作结，“何以”二字扬起，带有疑问与探寻的意味，而最终落在“相思”这个平声词上，余音袅袅，恰似那无法排解、绵延不绝的思念之情。这种声情并茂的特点，正是沈约声律理论在创作中的成功体现。

二、 对比艺术的极致运用

全诗的核心艺术手法是对比。通过多维度、多层次的对比，诗人将情感表达得异常深刻和强烈。

首先是时间的对比。诗歌最显著的结构就是“少年”与“衰暮”的对比。这两个人生阶段对待离别的不同态度，构成了全诗情感张力的基础。少年的“易”与衰暮的“难”，不仅仅是行为上的差异，更是生命状态与人生观念的巨变。这种今昔之比，极大地强化了现实的悲剧色彩。

其次是虚实对比。诗歌的前三联主要立足于现实场景：回忆过去、面对现状、共饮此杯。而尾联则笔锋一转，跃入虚幻的梦境。现实中的离别已是痛苦，但尚有一杯酒可以寄托；而梦境中的迷失，则彻底断绝了哪怕是精神上相会的可能。现实之“实”与梦境之“虚”的对比，将诗人的绝望感推向了更深、更广的维度。

最后是情感状态的对比。少年离别时那种不以为意的“轻松”与老年离别时这种瞻前顾后的“沉重”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内在情感状态的落差，让读者更能体会到岁月和人生经历在诗人心灵上刻下的深深印痕。

三、 语言的简净与内涵的深永

沈约的诗歌语言，在南朝藻绘风尚中，展现出一种难得的简净、省净之美。《别范安成》无一奇字，无一僻典（尾联用典也已化为诗语的一部分，不觉晦涩），完全采用白描般的口语化表达。如“生平少年日”、“及尔同衰暮”，如同与老友对面谈心，自然流出。然而，这种简净并非浅薄，而是“语淡而情浓”的至高境界。诗人善于选择最富包孕的词语和时刻。“易前期”的“易”字，包含了多少青春的傲慢与天真；“难重持”的“难”字，又蕴含了多少人生的辛酸与无奈；“梦中不识路”，则将一个典故点化成一种普世的、关于追寻与迷失的哲学隐喻。正是这种简练到极致的语言，反而为读者留下了无比广阔的想象空间，使得短短四十个字，承载了几乎是一个人一生的感慨。

四、 典故的化用与意境的拓展

尾联对张敏梦寻高惠典故的运用，是这首诗的点睛之笔。沈约并非生硬地照搬典故，而是巧妙地将其融入自己的诗意表达中，并且赋予了它新的、更悲观的内涵。原典故中，张敏只是中途迷路，尚存寻觅的希望与过程。而沈约则直接断言“不识路”，连寻觅的过程都取消了，这是一种更为彻底的绝望。这个典故的化用，成功地将诗歌的意境从现实的离别场景，拓展到了一个虚幻、迷茫的精神领域。它暗示了在无情的时间与命运面前，人的一切努力（哪怕是梦中的努力）都可能是徒劳的。这不仅深化了相思之情，更使诗歌带上了一层存在主义的哲学色彩，思考人在时空中的孤独与无力感。这种用典方式，达到了典故与诗境水乳交融、甚至提升诗境的绝佳效果。

五、 结构的严谨与情感的递进

全诗八句，结构堪称完美。首联起，以忆昔开启全篇；颔联承，以伤今紧承上文，形成强烈对比；颈联转，从宏观的人生感慨转入眼前细微的饯别场景；尾联合，由实入虚，将情感推向高潮并作结。四联之间，联系紧密，层层推进。情感线索清晰可辨：从轻松的回忆，到沉重的现实感伤，再到对此刻的无比珍视，最后归于对未来慰藉之道的彻底绝望。这种环环相扣、步步深入的结构，使得全诗虽然短小，却具有强大的情感冲击力和完整的艺术架构。

【历代名家点评鉴】

1. 钟嵘《诗品》：虽将沈约置于中品，但评其诗“长于清怨”。此论在《别范安成》中得到了充分体现。诗中所抒发的，正是那种于衰暮之年、离别之际产生的、幽深而无奈的哀怨之情，格调清雅，情感沉郁，正是“清怨”之典范。

2. 明末清初·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他对沈约诗评价甚高，认为“休文（沈约）诗体，全宗康乐（谢灵运），以命意为先，以炼气为主；辞体于密，于偶丽之中，存苍坚之骨。” 在《别范安成》中，我们确实能看到这种“命意为先”的特点，全诗紧紧围绕衰老与离别之痛展开，思想深沉。语言虽“辞体于密”，对仗工稳（如“生平”对“分手”，“及尔”对“非复”），但内在却有一股由人生体验而来的“苍坚之骨”作为支撑，故不显柔靡。

3. 清·沈德潜《古诗源》：沈德潜评此诗曰：“一片真气流出，句句转，字字厚，去《十九首》不远。” 这是极高的评价。“一片真气流出”指诗歌情感真挚自然，毫无矫饰；“句句转”指诗意层层递进，不断转折深化；“字字厚”指每个字都蕴含深厚的情感与分量。他认为此诗深得汉魏古诗（以《古诗十九首》为代表）那种以朴素语言道尽人生况味的精髓，可谓的评。

4. 近人·王国维《人间词话》虽未直接点评此诗，但其“境界说”可应用于此。他认为“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别范安成》正是写出了“衰暮离别”这一人生“真感情”的深度与普遍性，故而创造了出一种感人至深的艺术境界，超越了时代，能与所有有此生命体验的读者产生共鸣。

【沈约小传】

沈约（公元441年-513年），字休文，吴兴武康（今浙江德清）人，南北朝时期杰出的文学家、史学家，南朝文坛领袖之一，尤以对诗歌声律理论的重大贡献而名垂青史。

家世与早年
沈约出身江南士族，其家族在刘宋时曾受重创，父亲遭诛，使他幼年孤贫，却励志苦读，昼夜不倦，遂博通群籍，为日后著述奠定了深厚基础。

仕宦生涯
他历仕宋、齐、梁三朝，以才学显名。在齐时，为“竟陵八友”之一，与谢朓、王融等文人交游，声名日盛。至梁，他助梁武帝萧衍成其帝业，成为开国功臣，官至尚书令，封建昌县侯。

文学成就与历史贡献
沈约学识渊博，著述宏富。在史学上，他撰有《宋书》百卷，是研究刘宋历史的核心文献。在文学上，他更是永明体诗歌的倡导者与核心人物。他与周颙等人发现了汉语的“四声”（平、上、去、入），并创“四声八病”之说，强调诗歌创作中声调的和谐搭配应避免八种音韵瑕疵。这一理论为诗歌从古体向近体的演变提供了关键的声律学基础，直接推动了唐代格律诗的形成。

代表作品
其诗文创作甚丰，代表作如《别范安成》、《伤谢朓》等，情感真挚，声韵谐美，是其诗歌理论的卓越实践。此外，他还著有《四声谱》（已佚）等理论著作。

历史评价与影响

诗与近体诗的关键人物。他所倡导的永明体，是中国古典诗歌走向格律化的里程碑。尽管其部分理论在后世看来或有苛细之处，但他对诗歌音乐美的自觉追求与系统探索，彻底改变了中国诗歌的创作风貌，其影响深远，直至千载。

鞍山八中[撷英诗社]

编辑部

2025.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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