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大森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5-10-5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一章 童年的补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55年7月,暑气来得猝不及防。刚满八个月的刘卫东,小手还攥着母亲那枚磨得发亮的银锁,母亲的气息一点点弱下去。指甲缝里卡着的毛线渣,是她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父亲刘福贵捧着个蓝布包,站在母亲灵前——包里那块红糖,原是攒了半个月工分换的,本想给病中的妻子补身子,如今只剩硬邦邦一块,硌得他手心发疼。从那天起,他的草鞋磨得更快了:白天在生产队把腰弯成弓,汗水砸在土里,像要把思念都渗进庄稼根里;夜里就着煤油灯豆大的光,眯着眼给儿子缝衣服。粗粝的手指捏着细针,线脚歪歪扭扭,却把对儿子的念想,一针针缝进了补丁里:膝盖上是各色蓝布拼的,像田埂上杂开的花;袖口裁自他的旧褂子,还留着汗渍的味道;连帽子都是用妻子头巾改的,刘卫东一戴,就像扑进了母亲的怀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七岁那年,父子俩挑着鸡蛋去县城卖。路过供销社时,刘卫东的脚突然钉在了地上——玻璃柜里的铅笔盒,红漆描着五角星,在光线下亮得晃眼,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好看。父亲摸了摸口袋里卷成一团的毛票,指腹蹭过每张票子的褶皱,终究还是咬咬牙,把笔盒和一支带橡皮的铅笔递到他手里。可回程路上,刘卫东却攥着笔盒,跟路边货郎换了半袋硬糖:“铅笔能写字,糖能填肚子。”当晚,他趴在炕桌上写作业,铅笔尖断了三次,父亲就坐在旁边,一次次帮他削。铅笔刀划破了父亲粗糙的指腹,血珠渗出来,他却笑着抹了抹:“爹没文化,你得有——将来要走出去,看看大地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苦日子没饶过这孩子。八岁那年,常年累月的劳苦拖垮了刘福贵,弥留之际,他拉着儿子的手,气若游丝:“别学爹,要站直了活。”父亲走后,刘卫东靠着姐姐和邻居们你一口我一碗地接济长大,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把他的骨头磨得比石头还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二章 部队的熔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73年夏天,18岁的刘卫东站在古田县武装部门口,怀里揣着高中文凭,身上是姐姐连夜补好的褂子——补丁被压得平平整整,像没长过似的。口袋里两个煮鸡蛋还温着,是邻居张婶塞给他的。五公里测试跑起来时,他的腿像装了劲簧,从小跟着父亲爬山、下地练出的力气,全藏在稳健的步伐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74年12月,他穿上军装,跟着部队往漳州开拔。三天三夜的行军,绑腿勒得小腿发木,战士们高唱《我是一个兵》,歌声撞在山壁上,回声裹着风飘得老远。刘卫东的脚底板磨出了泡,泡破了就垫上干茅草,血渗出来粘在袜子上,他却没哼过一声。路过泉州时,有个新兵蹲在路边哭,说想家。刘卫东想起父亲当年说的话——脊梁挺得笔直,没回头。他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声音沉得很:“咱是解放军,南边的门,得咱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到了漳州陆军某部,他成了步兵班最勤快的新兵。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擦枪,枪身擦得能照见人影;挑水时桶满得晃不出水;晚上熄灯后,就着走廊的微光背条令。班长王强看在眼里,闲时就教他拆枪、辨地形,手把手地把技巧揉进他手里。1976年冬天拉练,三十斤的装备压在肩上,雪地里走了五十公里,刘卫东的脚腕肿得像个馒头,每走一步都钻心疼。王强想扶他,他却摆了摆手:“班长,我能行。”最后到达终点时,他整个人晃了晃,却没倒。王强拍着他的肩,眼里全是赞许:“小子,骨头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77年探亲,他特意绕路去了韶山。站在毛主席铜像前,他抬手敬了个军礼,姿势标准得像练了千百遍。相机按下快门的瞬间,他在心里暗下决心:要入党,要像党员那样活。回到部队,他连夜写了入党申请书,字迹工整得像刻上去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78年的党员大会上,王强第一个发言:“刘卫东入伍四年,训练冲在前,战友有难他先上,心里装着集体——这就是党员的样子。”战友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全是他的好。刘卫东站在队伍前,喉咙发紧,话却说得掷地有声:“我没了娘,爹走得早,是党把我养大。我这辈子,就跟着党走,绝不回头。”全票通过的那一刻,他举起右手宣誓,声音亮得震得营房梁上的灰尘都落下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78年底,他升了侦察排排长。侦察兵的日子是在悬崖和丛林里过的,一次边境巡逻,队伍被困在山里三天,水和粮都没了。看着新战士饿得脸发白,他把最后半块压缩饼干递过去,自己嚼着带苦味的野草根。后来总结会上,他说:“侦察兵得有两样本事——眼睛亮,看清路;心要热,记着战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82年,他当上指导员,搞思政工作有套“土法子”:战士家里出事,他连夜写信,字里行间都是暖;新兵想家,他就带着大伙做家乡菜,香味飘满营房,愁绪就散了;训练累了,他就讲行军路上的故事,笑声能掀了屋顶。那三年,他们连年年评上“先进”。后来他去厦门中山街,胸前的三等功勋章亮得很,上海牌手表的指针转得稳,“三节头”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响得底气十足。</p> <p class="ql-block">第三章 基层的根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85年秋,刘卫东转业回古田,骑着辆铃铛生锈的旧自行车去松山乡报到。路上撞见当年参军的战友,对方指着他的鞋笑:“你这解放鞋,还带着部队的泥点子呢!”他低头一看,鞋尖磨破个小洞,却笑着蹬了蹬车:“补补,还能走山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松山乡满是田埂,计划生育是块“硬骨头”。刘卫东上门从不带公文包,要么扛着扁担帮独生子女户挑水,水桶在肩上稳得像长了根;要么蹲在计生对象家的灶前烧火,听对方唠家常。有回找张寡妇做工作,人躲在山上不下来,他揣着自家蒸的米糕,摸黑爬了半宿山。见到人时,他把米糕递过去,声音轻得像山风:“妹子,我知道你难——可娃多了,日子更紧。你看我,就一个娃,照样能教他读书。”张寡妇捧着热乎的米糕,眼泪砸在糕上,第二天就跟着他下了山,后来还成了乡里的计生宣传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乡党委书记吳建国瞧着他实在,1987年向县委书记推荐提拔他当任乡纪委书记。上任第一天,他就把办公室的玻璃茶几挪走,换上个铁制举报箱——红漆刷的“举报箱”三个字,在阳光下亮得扎眼。有回查村支书挪用公款,对方托亲戚来说情,揣着袋鸡蛋进门。他把鸡蛋推回去,脸沉得很:“规矩不能破,但你主动退钱认错,我帮你找条活路。”最后村支书退了款、写了检讨,他真给人在乡林场找了份护林的活,拍着对方的肩说:“错了就改,日子还能往前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95年,他调任凤苏乡任人大主席。第一次开村民会,他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放,说:“人大不是挂牌子的,是帮大伙说话的。”那年乡里修公路,占了十几户村民的地,有人扛着锄头要去堵工地。他揣着笔记本挨家串户,扉页上“村民诉求”四个字写得加粗,里面记满了谁家地多、谁家娃要上学。最后他跑了三趟县交通局,不仅加了补偿款,还帮村民联系了附近的罐头厂务工。路通车那天,村民们放着鞭炮围过来,把一碗碗糖水蛋往他手里塞,喊着:“刘主席,你办事,我们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四章 晚年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2003年,刘卫东调回县人事局,任副局长兼主任科员。办公室在二楼,他每天提前半小时到,先拿抹布把桌子擦三遍,再把文件按日期码得整整齐齐。有人打趣他:“都要退了,还这么较真?”他指着胸前的党徽笑:“部队教的,干事得有始有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分管老干部工作,兜里总揣着个小本子,记着谁有高血压、谁的子女在外地。独居的李局长行动不便,他跑了四趟养老院,挑了个朝南的房间;王阿姨生病住院,他拿着病历本跑遍县城医院,帮着找专家;甚至老干部子女就业难,他也托人打听岗位,把机会送到人跟前。老干部们常说:“刘局的心,比自家娃还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2015年退休那天,他就搬了个旧台灯回家——是部队那会儿用的,灯杆上还留着当年训练碰的小坑。每晚他坐在阳台,就着这盏灯看书,楼下小孩跑来闹,他就掏出糖,笑着说:“爷爷像你们这么大时,背着补丁书包上学,铅笔都舍不得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想起父亲临终的模样总在眼前晃——气若游丝:“他,尽力啦没给刘家丢脸。”想起小时候煤油灯下,父亲缝衣服的线脚歪歪扭扭,却把温暖全缝进了补丁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他常去老榕树下坐,树身的纹路像刻着他的一辈子。也常去墓地,指尖划过母亲墓碑上“刘门王氏之墓”六个字,旁边就是父亲的名字。风一吹,他仿佛听见部队的军歌,看见松山乡的田埂,闻到凤苏乡茶园的清香——那些日子,像串磨得发亮的珠子,每一颗都藏着踏实的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周末约战友聚,几个人围着桌子忆当年,说到行军的苦就笑,说到牺牲的兄弟就沉默。有人问:“卫东,这辈子最骄傲啥?”他端起茶杯,轻轻碰了碰杯沿:“没负爹的盼,没负部队的教,没负老百姓的坚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尾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2024年冬,刘卫东七十岁生日。家里摆了两桌酒,子孙们围着他转,递水果、倒茶,闹得满屋子暖。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胸前的三等功勋章擦得锃亮,在灯光下闪着光。看着满桌菜——红烧肉、炖鸡汤,还有他爱吃的炒笋干,他笑着叹:“这日子,比小时候想的好太多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窗外的老榕树抽了新芽,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晃。风里飘着桂花香,是凤苏乡的茶园开了。他端起酒杯,对着空气轻轻碰了碰,声音轻得像对爹娘说话:“爹,娘,我过得很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脸上,皱纹里都映着光。他的笑,像当年在部队时见过的朝阳,暖得很,亮得很,照着他走过的路,也照着心里那点从没变过的心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