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尽望,我亦归

萤火虫

<p class="ql-block"> ——2025年中秋节小记</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推开家门,一股凄清、湿冷的气息扑了出来。今年中秋,整日阴雨,那砭人肌骨的凉意,却早已渗透了墙壁与家具,也渗透了我这身半旧的夹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没有立刻开灯,只在过道里站着,让眼睛适应这片混沌的黑暗。鞋柜上,是排列拥挤的一双双鞋子,像一只只搁浅的船,静静地泊在潮湿的空气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屋里静得可怕,仿佛能听见灰尘混合着水汽缓缓沉降的声音,以及我自己那颗疲惫的心,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沉重地跳动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餐桌上,中午下剩的饭菜,在从窗户透进的被雨水洗过的稀薄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这便是我的家了。一个我早出晚归,用以睡觉的驿站,尤其是在这人月两圆,却只见冷雨的中秋佳节里,就更显冷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镜子里的那个人,我常常需要愣一愣神才能确认是自己。头发是何时白的呢?仿佛不是一根一根,而是一夜之间,被寒霜打过,大片地失了颜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妻子还是会定期给我染发,她说“为人师表,总要有个精神样子”。只是过程里,我们再无多话,只有染发剂刺鼻的气味在沉默中弥漫。这婚姻,如同这所被秋雨浸透的房子,外壳尚在,内里早已阴冷千疮,只剩下形式上的完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染过的头发,黑是黑了,却像一层勉强的伪装,衬得脸色愈发晦暗,眼角的纹路,也像是用刻刀划上去的,深得怎么也熨不平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想起年轻时,我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儿,能连着一整天摔打不觉累。那时的身子,是铁打的,筋骨里绷着的是使不完的劲儿。可现在呢?这具躯壳,像一架用久了的机器,各处都松了,生了锈。颈椎是常年伏案落下的毛病,这般阴雨天便隐隐地酸胀,牵连得头也昏沉。而右腿,则是几年前那个同样雨天的“馈赠”——骑摩托车滑倒,落下了病根。今日这连绵的冷雨,让那骨头缝里的疼,钻心蚀骨般清晰起来,每一步都像在提醒我那一段狼狈与艰辛。抽屉里,各式各样的药瓶渐渐多了起来,红的、白的药片,还有贴不完的膏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是一名中学教师。这职业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我也曾怀抱这样的热忱,站上三尺讲台,以为能点燃一盏盏智慧的灯。可如今,我愈来愈觉得自己像个疲惫的摆渡人,日复一日,将一船船心不在焉的乘客送往对岸。而对岸是什么,他们似乎并不关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记得有一次,我讲解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我尽力描摹那份澄澈与孤寂,可台下,一双双眼睛里,多是茫然。只有一个坐在角落的学生,微微点了点头。我心头才掠过一丝暖意,视线一扫,却瞥见前排一个学生,正将玩具藏在课本下,专心致志地玩弄着,一脸的快意。阳光映在他年轻而毫无波动的脸上,像一片冰冷的湖水,瞬间淹灭了我心头那点微弱的火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我在这里“呕心沥血”,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的言语,我的知识,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也难激起。这个时代,一切都太快了,快得让学生们再也无法静心去体会“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的意境了。而我,连同我所传授的那些“之乎者也”,都成了上一个时代的、缓慢而笨重的遗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厨房的窗玻璃上,映出我孤单的身影,和窗外那轮被雨云遮得模糊不清的中秋月。这月亮,即便露面,也显得那样勉强,那样意兴阑珊。它照得见我窗前的孤影,可也能照见乡下我那多病的母亲,是否正颤巍巍地往灶里添着柴火?父亲那止不住的咳嗽声,是否又回荡在夜晚空旷而被雨水打湿的院子里?他们会不会也坐在门槛上,看着这一轮朦胧的月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他们是扎根在黄土里的人,一辈子没离开过那片村野。我是他们枯瘦的脊梁能挺直的唯一理由。可我,却连在他们病痛时端一杯热水也做不到,连在这团圆夜陪他们吃一顿饭也成了奢望。电话里,永远是“都好……”,“你忙你的,不回来就不回来了……”。他们的爱,是那样沉默而坚韧,像老家屋后那棵老槐树的根,拼命往泥土深处扎,只为让枝叶能探得更高一些。而我却在城市的风雨里,感到了无所依凭的飘零,连带着对他们的愧疚,在每一个本应团聚的潮湿日子里,猝不及防地悲痛与悔恨,在雨后的寂静的夜里尤其磨人,像一根浸了水的细线,勒在心口,不流血,只是绵绵密密,带着凉意地疼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儿子呢?他在省城上大学,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的世界该是广阔而新奇的,有我听不懂的流行语,有他新交的朋友,有他憧憬的未来。我们之间的通话,愈来愈简短,也愈来愈模式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寥寥数语,屏幕便暗了下去。重回寂静,但每次通话,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终究在我心底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对面的楼宇,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多是温暖明亮的光,映着阳台上未干的雨渍,泛着琐碎而温馨的光点。只有我这一扇窗,幽暗着,沉默着,窗玻璃上纵横的雨痕,像一道道未干的泪。楼外院里,偶尔有汽车驶过,溅起细微的水声,载着归家或赴宴的人,轮胎摩擦湿滑路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消散在更深的寂静里。这城市在雨后的欢庆,或者说,这城市里幸福的人们在欢庆。只有我,和无数如我一般的中年人,还醒着,在各自潮湿的孤岛上,咀嚼着各自的辛酸与寂寥,在这轮残破的月影下,无处遁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们这一代人,仿佛生来就是承重的。上承父母贫瘠的期望,下启儿女崭新的世界。我们不敢病,不敢倒,甚至不敢有太多的情绪。我们像一头沉默的牛,拉着沉重的犁,在一片被雨水泡软而看不到尽头的土地上,低着头,一步一步,踉跄地往前走。没有欢呼,没有理解,只有身后那一道越来越深的、名为“责任”的泥泞犁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忽然就记起杜甫的句子来,“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我虽不常饮酒,但那“艰难苦恨”与“繁霜鬓”,还有这刻骨的腿疼与潮湿的阴冷,却是实实在在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这人生的中途,竟也是如此跋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然而,此刻心中却也悠悠然响起了东坡居士那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千载之前的豁达,穿过雨夜,悄然抚慰着今夕的怅惘。既然圆满难得是生命的常态,那么,或许不必执著于此刻的孤寂与残缺。不如便寄情这轮朦胧的月,愿我所念之人,愿这世间所有奔波在路上的灵魂,皆能平安康健,纵使相隔千里,亦能共享这月华的光辉,心怀一份对未来的安然期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夜更深了,寒意像冰水一样,从窗缝里漫进来,浸透了我的衣衫,那腿骨里的痛楚也愈发清晰。生活,就是这样一场无休无止而跋涉于泥泞的旅程,我该睡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躺倒在沙发上,被褥带着雨天的潮气,需要身体的温度去慢慢暖热。我闭上眼,努力不去想那些纷乱的世事。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脑海里浮现的,竟是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在雨后月下,投下的湿漉漉的,光秃秃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影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看尽人间兴废事,不曾富贵不曾穷。这秋夜的孤寂与重负,或许,本就是我这一生的行囊。但行囊中,或许也装着亲人的相伴,装着东坡的旷达,以及这雨夜里,一方素月依旧在云层之后,默默护佑人间的、无声的温柔。</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