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角六伙食费的“奢侈”：新兵蛋子的那碗病号饭

曹建平

病号饭 　　刷到抖音里那身熟悉的65式军装，镜头里捧着的那碗连队病号饭，像一把钥匙突然捅开了记忆的锁——1977年的军营烟火气，顺着四十多年前的面条香，一下子就飘到了眼前。 那年我17岁，和同班的郑恩云同岁，再加上比我们大三岁的宛金福，三个新兵蛋子成了班里最要好的伙伴。宛金福是四川人，个子不高，训练起来却不输我和恩云。我和恩云性子活络，闲时总凑在一起学他说“川普”，日子里满是热乎劲儿。 记得那是六月的一个清晨，天刚亮就透着燥热。出早操时，宛金福脸色发白、脚步发飘，额角渗着虚汗，勉强撑到解散，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就起不来了。班长郑金库伸手一摸他额头，眉头立刻皱起：“这烧得不轻！”转身便往连部找卫生员乔玉贵。乔卫生员背着药箱快步赶来，先翻开宛金福的眼皮查看，又掏出体温计塞进他腋下，蹲在床边叮嘱：“夹紧了，别乱动，等五分钟”。取出体温计甩了甩，他语气严肃：“快39度了，先吃两片退烧药，每隔四小时一次，多喝热水发发汗”。说着从药箱取药，还特意倒了杯温水递过去，看着宛金福吞下才放心。最后，他写了张字条递给郑班长：“让炊事班给弄点软和的病号饭，别吃硬的，得清淡些”。郑班长把字条塞给我，拍了拍我肩膀：“建平，去炊事班跑一趟，给金福打饭，路上慢点”。 那会儿连队每人每天伙食费才四角六，顿顿离不开二米饭——大米掺着高粱米蒸熟，菜不是萝卜炒白菜就是白菜炒土豆，管饱却难寻精细。想吃到热乎软和的“小灶”，多半要等生病时的病号饭。我攥着字条往炊事班跑，心里悄悄藏着对这份“特殊待遇”的期待。刚到炊事班门口，就听见任振凯班长在案板前忙活的动静。他接过字条一看，笑着朝我摆摆手：“知道了，这就做，等着”。 我凑在灶台边看，任班长正揉面团，手掌按下去又翻过来，力道均匀，面团在他手里越揉越光，不软不硬，刚好能在案板上立住。接着他拿起擀面杖，“咚咚”两下把面团擀得又薄又匀、边缘齐整，随后左手按住面皮，右手持刀“噌噌噌”切出细面条，根根分明，没有一根粘连。 水开了，面条“哗”地倒进锅里，任班长拿着长筷子轻轻拨弄。等面条浮起来，他突然从灶边瓷碗里磕了个鸡蛋——要知道，平时就着二米饭吃的菜里少见荤腥，这一枚鸡蛋，在四角六的伙食标准里，算得上实打实的“营养品”。他手腕一扬，蛋清蛋黄在沸水里打了个转，慢慢凝出个圆圆的荷包蛋，黄澄澄地卧在水面上。那一刻，我盯着碗里的动静，口水差点没忍住——平时训练量大，总觉得二米饭填不饱肚子，这会儿看着飘着油花的面汤，闻着麦香混着蛋香，心里直痒痒，却也清楚这是给宛金福的，只能悄悄咽了咽口水。 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很快出锅，任班长盛在粗瓷碗里，面条堆得冒尖，荷包蛋稳稳卧在上面，还撒了点葱花提香。我双手捧着碗，热气扑在脸上烫得直缩脖子，却舍不得松开——碗边太烫，就换着手指捏，一路小跑回班里，生怕面条凉了。 刚到一排门口，就见宛金福靠在被子上，脸色依旧不太好。郑班长赶紧接过碗递给他：“快趁热吃，吃完发发汗，烧就能退了”。宛金福端着碗低头闻了闻，皱着眉摇头：“班长，我本来就不爱吃面，这会儿更没胃口，实在吃不下”。他硬撑着吃了几根，连那枚荷包蛋都没动，碗里还剩大半，冒着袅袅热气。 这时郑恩云刚训练回来，满头大汗，额前碎发都湿了。他凑过来一看宛金福蔫蔫的样子，又瞅了瞅那碗面，挠着头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咱仨谁跟谁，他不爱吃又没胃口，咱俩帮他解决了，别糟践了任班长的手艺”。宛金福抬头看了看我们，嘴角牵起一丝虚弱的笑，用“川普”说：“要得，你们吃，趁热吃才香”。郑班长也跟着点头，冲我和恩云道：“你们刚训练完，肯定累坏了，这碗面正好补补力气”。 我和恩云也没客气，坐在地火龙边，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分吃起来。恩云吃得急，吸溜面条的声音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清晰，汤汁溅到鼻尖都没察觉；我吃得慢些，挑出那枚荷包蛋，小心分成两半，一半夹给恩云，一半递到宛金福嘴边：“就算不爱吃，也得尝点，乔卫生员说了，多吃点才有劲退烧”。宛金福没推辞，张嘴吃了，眉眼间的倦意似乎淡了些。没一会儿，半碗面连汤都被我们喝得底朝天，恩云咂咂嘴，拍着宛金福的胳膊说：“等你好了，咱仨去服务社凑钱买好吃的，再让你教我们说地道川普，顺便学学投手榴弹的诀窍”！宛金福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模样，笑声里的病气都少了几分。 后来宛金福烧退了，总跟我们念叨：“那天看着你俩抢着吃面，比我自己吃还香，感觉烧都退了大半”。我倒觉得，在四角六伙食费、日常多是二米饭的日子里，那碗格外金贵的病号饭，被我和恩云分吃后，比满满一碗更让人记挂——它藏着新兵之间最直白的体恤：你不爱吃，我们替你“消灭”，不让炊事班的心意浪费；你不舒服，我们用一顿热热闹闹的分享，添点烟火气，驱散病中的沉闷。 如今再想起这件事，抖音里的画面和记忆里的粗瓷碗渐渐重合。那些年的军旅生涯，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却全是这样的小细节：训练时宛金福带着“川普”的提点、投弹时利落的身影，乔卫生员蹲在床边叮嘱用药的细心，还有这碗裹着烟火气的病号饭。它们像一颗颗小火星，在清贫岁月里点亮了17岁的青春，也让那份新兵之间的战友情，在岁月里越沉越暖。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一想起我和恩云分吃一碗面、宛金福在旁边笑的模样，心里依旧热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