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拾散落的遗存：八月十五

老启

捡拾散落的遗存：八月十五

于中国人而言，八月十五的记忆是镌刻在文化基因里的共同印记。其源头可追溯至上古的祭月习俗，先民们以月为神，在秋夕祭拜，祈求风调雨顺，人月两圆的期盼；至唐宋赏月、咏月之风盛行，文人墨客的诗词为其赋予文化底蕴，最终凝聚成如今“团圆”为核的中秋佳节。

它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遥寄，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牵挂，是千家万户窗棂上团圆的灯火，是案头供桌上那盘象征圆满的月饼与水果。这一天，无论身处天涯海角，回家与团圆都是不变的主题，人们用饮食的丰盛、仪式的庄重，将对月亮的敬畏、对亲人的思念、对美好生活的祈愿，一代代延续成深植于心的传统。

刚入农历八月，陕北的街巷便被月饼的香气紧紧攥住——这香气里，藏着陕北人对八月十五刻进骨子里的看重，裹着将这天视作团圆节的深切期盼，也悄然拉开了中秋饮食与祭月传统的序幕。做干炉的、打油饼儿的，凡有烤炉的铺子，都暂且搁下了寻常活计，日夜围着炉火转。它们不单专做这中秋的念想，还会搭配蒸枣馍等应季吃食，既要让归家的亲人围坐时尝遍家乡味，也要为祭月仪式备齐供品；节前一月，家家户户的铺子前，月饼摞得如小山般高，排队的人从铺口绕到巷尾，焦香混着糖甜在风里飘散开，那热闹劲儿丝毫不输过年。人们抢着买月饼的模样，不过是想把团圆的心意早些揣进怀里；院子的凉台上，早早就晒起了红枣、炒好了果仁，连装月饼的瓷罐都擦得锃亮，各式水果也备得妥当，每一处细节里，都透着对一家人聚齐的郑重与珍视。

饼案上码好的月饼，个个都带着“画”的心意。模子压出的纹路里，藏着最朴素的期盼：“福禄寿喜”四个方方正正的字，裹着红糖浆烤得泛出温润的琥珀光，像是把日子的甜意与念想，都一笔一划刻进了饼身；“五福临门”的纹样最是讨喜，五只憨态可掬的蝙蝠绕着圆心的圆点，线条虽简，却把福气团成圆的祈愿说得明明白白；“花好月圆”的浅纹更妙，花瓣环着圆月，烤后酥皮微微凸起，恍惚间竟像把中秋夜的月光与花影，轻轻拓在了饼上；就连“吉祥如意”的字样，都带着几分手写的拙气，没有精致印花的规整，却多了份手作的温度，瞧着格外亲切。这些哪是简单的装饰？分明是陕北人把对生活的所有期许，都揉进了这块圆圆的月饼里，让每一口酥甜，都裹着看得见、摸得着的祝福。

中秋节于陕北人，是仅次于春节的重节，更是一年里最盼的团圆节，这份重视不仅体现在走亲访友的礼仪里、翘首盼亲归、围炉叙家常的执念中，更藏在圆月当空、祭月祈福的传统里，也藏在饮食文化的丰富多样中。外出务工的人，再远再忙，中秋前总会想尽办法往家赶，行李箱里准少不了给父母孩子带的礼物——月饼，既是团圆的信物，也是祭月的必备供品；走亲访友的礼单里，月饼是绝对的主角，少不得半分，包装可以简单，数量却要实在，讲究双数为礼，图的是成双团圆的吉利，让礼盒里既有甜意又有家常味。

从前日子紧巴，再难也要到饼铺用油纸包两包月饼，用细绳一捆往亲戚家去，进门先把月饼递到长辈手里，道上一声中秋美好祝福，其实是想借着月饼，把团圆安康的祝福送到；如今日子宽裕了，礼盒装的月饼配着新鲜水果，沉甸甸的包裹里，装的不只是吃食，更是盼着多聚会儿的牵挂——哪怕住得近，中秋这趟拜访也不能少，坐下唠唠家常，尝尝彼此带来的月饼、水果，亲情便在这香甜与鲜香里愈发浓厚。可无论年景如何变，中秋过后的家里，餐桌上、茶几盘总堆着月饼，窗台上仍摆着祭月剩下的水果，却从没人嫌它是甜蜜的负担——那是亲戚们捎来的团圆念想，是刻在日子里的暖，怎会嫌多？

陕北人对本土月饼的偏爱，早刻进了骨子里，而成百上千种花样翻新的月饼，更是将中秋饮食文化的丰富展现得淋漓尽致，也让团圆饭多了几分热闹。即便当下处处讲效率，仍有不少饼店守着老规矩：土炉生火，现做现卖，除了经典款，还会推出杂粮月饼、无糖月饼等新口味，为的就是让老人孩子都能尝到合心意的味道；铺子里的老板年轻或年长都无妨，要紧的是他们手中耍挽的手艺，能做出形态、口味各异的月饼，从巴掌大的混糖饼到小巧的炉馍，从酥脆的雪花到空心月饼，光是摆出来，就像一场热闹的月饼盛会，也像把团圆的热闹先装进了盘子里。

月饼做法繁复，少有人在家自己做，要么去店里挑上五六种口味，要么拎着自家的核桃、红枣，掏点工钱请师傅炉月饼——这里的“炉”是动词，是把心意托付给老手艺的信任，更是为了给归家的亲人、走访的亲戚送上最地道的家乡味，让团圆的时刻多一分对味的温暖，不掺半点敷衍。

陕北的月饼里，藏着黄土地的实在，裹着饮食文化里对鲜与实的执拗追求，更揣着团圆要实在的滚烫心意。它们各有各的脾性：混糖饼是老牌的念想，糯中带酥，咬一口便簌簌掉渣，五仁裹着红糖或白糖的甜，每一口都是实打实的仁心；雪花最是雅致，饼皮薄如蝉翼、碎如飞雪，表面瞧不出半点层次，切开却层叠如浪，入口即化的酥裹着清甜馅料，传统枣泥味最是勾人；炉馍小巧精致，层层酥皮裹着扎实的五仁，或是把枣肉熬得绵密的枣泥，一口下去，香脆与甜润在舌尖撞个满怀，如今还添了紫薯、抹茶等新奇口味，馋得人恨不能每种都尝个遍；馃馅本是日常解馋的好物，酥皮层层起酥，内馅是枣子熬煮后自带的天然枣香，甜而不腻，成了不少人的心头好；空心月饼最是有趣，硬壳壳的饼皮里裹着少许红糖芝麻馅，烤熟后饼身鼓鼓囊囊，掰开是空壳，咬一口酥得掉渣，若不先掰就下口，真能让人“闪塌嘴”。

有时还会往馅里添些红枣果粒，选的都是本地薄皮厚瓤的好枣，特意留着些枣肉的颗粒感。一口咬下去，先是月饼皮的酥，再是果仁的脆，最后是枣粒的甜丝丝漫上来，满是枣子在枝头晒足了日头的阳光味——那是黄土地给祖祖辈辈最实在的甜，也是陕北人招待归家亲人、孝敬炕头长辈的贴心礼。除了月饼，中秋的餐桌上更少不了蒸得喧软糯甜的枣馍，配上新鲜的水果，与月饼的香酥相映成趣，就为让一家人围坐桌边时，能从这一桌子吃食里，尝遍实实在在的团圆味。

当圆月慢悠悠爬上天际，把清辉洒遍黄土高原的沟壑与院落时，陕北人家的祭月仪式便悄悄启幕。院子里支起一张方桌，正中央码着摞得齐整的月饼，混糖饼、雪花、炉馍各挑几块周正的，周围圈着切好的西瓜、串成串的葡萄，还有红透的苹果、黄澄的梨与饱满的红枣。长辈领着家人立在桌前，先静静凝望圆月片刻，再由老人轻声念叨求平安健康、盼团圆长久的祈福话。孩子们眼馋地盯着月饼却不敢动——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传统敬畏。全家人对着圆月深深鞠三躬，仪式简单，却满是郑重。仪式毕，长辈分起月饼：孩子得最酥的雪花，年轻人拿料足的五仁，自己则拿起熟悉的混糖饼。一家人围着桌子吃着、聊着，月光淌在脸上，空气里飘着的，全是团圆的甜。

除此之外，还有用陕北小米磨粉做的杂粮月饼，单是这五花八门的月饼，就把中秋的食盘堆得格外丰盛。再配上喧软的蒸枣馍、水灵的新鲜水果，满桌吃食都透着对团圆节的珍视，也让一家人围坐时，能在热气腾腾里，把家的味道、传统的温度都稳稳刻进心里。

这些名字里带着土气的月饼，半点不输那些高档礼盒装月饼，而中秋餐桌上多样的吃食、院落里郑重的祭月仪式，更是让陕北的中秋文化鲜活又厚重，也让团圆节的意义愈发深刻。如今月饼也不单是中秋的专属，像混糖饼、馃馅平日里想吃便能买着，成了陕北人随时能尝的甜，可唯有到了中秋，咬一口月饼、参与一次祭月，才会真切想起团圆的滋味——那是家人围坐的热闹，是长辈念叨的家常，是月光下祈福的虔诚，是孩子嬉笑的声响。不仅本地人爱，外乡人尝过一次、见过一次祭月，也会记着这月饼的香、枣馍的糯、月光下的庄重，总想着捎带些月饼走，带走的不仅是吃食，更是陕北人对八月十五的重视、丰富的饮食文化、把节日当团圆的纯粹心意。

诗人余光中在《乡愁》里写道：“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而于陕北游子而言，乡愁该是一块圆圆的月饼，是一口软糯的枣馍，是满桌裹着家乡味的中秋吃食，是八月十五夜里院落中郑重的祭月仪式，更是圆月清辉下家人围坐的团圆光景。

中秋夜，咬下一口满是家乡味的月饼，熟悉的焦香混着甜润在舌尖漫开，抬眼望天边圆月，竟像猝不及防握住了故乡的手——恍惚间想起小时候跟着长辈摆祭月供品的模样，想起满桌花样各异的月饼让我挑花了眼，想起一家人围着桌子分食祭月的月饼、唠到深夜的暖。那些散落的记忆、久违的团圆滋味与传统温度，顺着这口甜意涌上来，眼眶不由得就热了。

原来最浓的乡愁，早被揉进了这块带着黄土气息的月饼里，藏在丰富的中秋饮食中，刻在陕北人把八月十五当作团圆节的执念里，也融在月光下代代相传的祭月仪式里，岁岁年年，从未散过。

陕西･神木：李启平

2013年9月19日（中秋节）

于神木（后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