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秋天,上帝不小心打翻了祂的调色盘。</p><p class="ql-block"> 于是那颜色便从高天的缝隙间漏了下来——先是试探着,点在枫树的梢头,一星儿火红,随即不可收拾地燃遍了整片山林。那枫是淬了火的,从春的稚嫩、夏的泼辣里一路烧将过来,此刻正到了最烈的时候。一片叶,便是一团小小的火焰;千千万万的叶,便是千千万万无声的、燃烧的魂魄。风过时,它们并不凋落,只是哗啦啦地飞腾起来,将半片天空都映得暖了。</p> <p class="ql-block"> 那雍容的、沉静的金黄,是属于银杏的。它不似枫那般恣意,只是安安稳稳地站在路旁,或伫立庭院,像一位沉思的学者,披着满身灿烂的华服。那叶子是小巧的扇面儿,边缘有着柔和的卷曲,一把把,一簇簇,缀在疏朗的枝干上。当夕阳斜斜地照过来,每一片叶子都变得透明,脉络清晰如画,整个树林便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静谧的宫殿。偶尔有一片悠悠地旋落,那姿态也是从容的,不带一丝留恋的挣扎,仿佛只是赴一个等待了许久的、安宁的约会。</p> <p class="ql-block"> 我正沉醉于这高处的绚烂,目光垂落时,却瞥见了墙垣脚下那更为谦逊而执着的色彩。那是爬山虎,是无数不知名的、在春夏里曾被我们漫不经心地称作“杂草”的生命。它们此刻,正以自己的方式,呼应着上帝秋天的谕旨。</p><p class="ql-block"> 一面冷硬的墙,因了这温柔的覆盖,竟成了一幅巨大的、流淌着的织锦,在夕阳的余晖里,低诉着一个夏日里攀爬的、不为人知的梦。</p><p class="ql-block"> 它们没有丰硕的果实,也没有乔木的挺拔庄严,它们只是紧贴大地,静静地、耐心地变化着,为秋日的华毯绣上最后几针细密的、朴素的针脚。于是,这秋的画卷,便不只是高远的、疏朗的,而更是丰盈的、完整的了。</p> <p class="ql-block"> 远处的稻田,在夕阳下铺展成一片熔化的黄金。风过时,那金色的浪是无声的,只微微地起伏,仿佛大地在均匀地呼吸。每一株稻穗都保持着丰盈而谦卑的姿态,像是历经了春华秋实的智者,将所有的智慧都沉淀成一颗颗饱满的谷粒。这金黄与银杏不同,它更厚实,更温煦,带着泥土的体温和农人汗水的咸涩,是秋天最沉静、最恒久的底色。</p> <p class="ql-block"> 空气里浮动着的是果实熟透的、甜净的香气。柿子在枝头挂起了小小的、浑圆的灯笼,沉甸甸地,将树枝也压得弯下腰来。那是一种圆满的、谦逊的姿势。石榴则忍不住咧开了嘴,露出里头晶莹的、密密的牙齿,像是藏了一整个夏天的秘密,终于在此刻忍不住要说了出来。各色的野花,各种品类的野果都在这时节展现着自己丰盈的美。天地间是富足的、慷慨的,仿佛一切的生命,都走到了它最饱满、最深刻的境地。</p><p class="ql-block"> 我走着,看着,聆听着,脚下厚厚的落叶铺成了软软的地毯,踩上去,有一种陷入爱情的甜蜜。行走在这缤纷的天地间,我只感觉这缤纷的凋零,竟也是一场如此盛大的、丰富的恩典。</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明白了,上帝打翻的,哪里是调色盘呢?那分明是酝酿了一整年的,最浓烈、最芬芳的酒,将山河都灌得微醺,从而吐露出这无边无际的、绚烂至极的山河醉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