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了·

茶渐渐地凉了。夜色却正浓，正沉，像是谁研开了一砚宿墨，怎么也化不开了。这十月的夜，是一寸一寸地长起来的，起初只在墻角、在檐下，藏着些薄薄的影子；不知怎的，一回神，它便已漫过了窗棂，涨满了整间屋子，最后，沉沉地压在了我的心上。我便是将这满屋的夜色，舀了一勺，兑在茶里了。那茶汤入口，便不只是茶的清苦，竟嚼得出一种幽暗的、凉滑的质感来，仿佛吞下了一小片浓缩的秋夜。

目光无处可去，只得望向窗外。天是那种幽邃的、藏青色的底子，上面却端端地嵌着一轮月。

那不是清辉如水的月，也不是玲珑如钩的月；它是盈满的，鼓胀的，像一枚熟得过了头、即将从时间的枝头坠下的果实。那光也是沉甸甸的，并不如何明亮，却有着浑厚的、玉石一般的质感，冷冷地照着人间的屋瓦与归途。它不说话，只那样静静地悬着，便是一种无言的诘问。它使我想起李义山的句子，“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此刻的青女，想必已拂动她宽大的霜袖，将这寒暮的风，酿得一天比一天凛冽了罢。

这风里的寒，便丝丝缕缕地，将我引入了梦。梦里是没有这恼人的寒暮与盈月的。梦是一条光滑的、无声的隧道，一阖眼，便滑了进去，直抵那片被记忆熨得无比温软的故土。那里的门扉总是虚掩着，一推，便有熟悉的声息涌来；那里的灯火总是晕黄的，像一颗融化了的饴糖，将人影黏得长长地，印在墙上。梦里是常能重逢的，见了许多想见的人，说了许多醒着时来不及说的话。

那片刻的欢愉，是真的，暖的，像冬衣里子藏着的一团温火。

可梦的残忍，也正在于此。它给你斟满一杯团圆的酒，却不让你饮下，只在你唇边一晃，便霎时撤了去。你刚一伸手，想去触一触那梦中人的衣袖，指尖所及的，却已是枕畔冰凉的泪痕了。于是那重逢的欢喜，便成了加倍的刑罚；那梦里的温存，反衬得这醒后的长夜，愈发地空洞而漫长。

于是，我便盼着一场雪了。盼一场浩浩荡荡的，能将这一切都覆盖了去的大雪。我总觉着，只要那雪落下来，这无边的思念便能被它压住，这清冷的月光便能被它掩去，连这梦与醒的纠缠，也能被它洗得干干净净。我要看那雪花，如何一片一片，耐心地，将这芜杂的、伤痕累累的世界，铺陈成一张无垠的素笺。我要听那雪落的声响，那宇宙间最宏大也最静谧的声响，它将吞没一切，又将抚慰一切。

然而，它总是不来。它只给我这渐长的夜色，这盈月的清辉，这寒暮的风，与这无尽头的、梦里梦外的彷徨。

我端起那杯已完全冷透了的茶，将杯底最后一点夜色，缓缓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