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还未走近,那一片蓊郁的苍翠便先扑面而来。这绿是润润的,带着隔夜的水汽,仿佛能听见它静静呼吸的声音。沿着蜿蜒的石径向上,两旁的古槐与松柏,枝叶交叠,筛下细碎的天光,在地上印出明明暗暗、流动不定的斑痕。空气里满是草木萌发时特有的清冽气息,混着泥土的微腥,吸一口,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洗过了一般。</p><p class="ql-block"> 走得高些,便能从枝叶的缝隙间望见山下的景象。那偌大的太液池,此刻还是一片迷蒙的睡眼,静悄悄地笼着一层薄纱般的晓雾。白塔的影,静穆地立在琼岛之巅,在这清晨的底色里,不像白日那般耀眼,却更添了几分素净与超然。它就这么看着,看了几百年。</p><p class="ql-block"> 最牵惹人心的,是那无处不在的湿润。石阶的边角,生着茸茸的青苔,肥腴鲜嫩,用手指轻轻一按,仿佛就能掐出绿汪汪的水来。那乾隆御笔的“琼岛春阴”碑,自然也笼罩在这片潮润的氤氲里。石碑的纹理被岁月与水汽浸得深了,摸上去,是一种凉沁沁、滑腻腻的触感。我站在那里,仰头读着那些斑驳的字迹,忽然觉得,这石碑本身,也成了一株最沉默的植物,它的根,早已穿过基座,深深地扎进了这岛上的泥土里,与那些虬结的树根缠绕在了一处。</p><p class="ql-block"> 风是有的,只是极轻,极缓,像一位生怕惊扰了什么的故人,只在松针的末梢逗弄着,发出细细的、几乎听不见的簌簌声。这声音,反比万籁俱寂更显得幽静了。偶尔有几声清越的鸟鸣,不知从哪一棵树的深处传来,滴溜溜地一转,便又消失在更深的绿意里。</p><p class="ql-block"> 我寻了一处平坦的山石坐下,闭上眼。这一刻,听觉与嗅觉便变得异常敏锐。那风穿过不同树叶的微响,那远处若有若无的流水潺潺,那泥土下草根挣破种壳的细微颤动……仿佛都汇聚到了一起,成了一场无声的交响。这春荫,原来不只是在眼里,更是在耳中,在鼻观,在每一寸皮肤的触觉里。它是一张绵密而温柔的网,将你也网在当中,成了这岛上春晨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 忽然便想起了古人的诗句,那样的意境,大约也只有在这样的清晨才能真切地领会吧。这琼岛的春阴,它不是一种死寂的、凝固的景致,而是一种活泼泼的、正在生长中的静。那荫,是生命在暗处积蓄力量;那静,是万物在喧哗前的屏息。这满岛的湿润,便是它无声的言语了。</p><p class="ql-block"> 待到下得山来,回头再望,日光已变得有些晃眼了。游人渐渐多了起来,笑语声打破了先前的宁静。我方才经历的那场幽深的梦,仿佛也正被这现实的日光缓缓蒸发。但那一片琼岛的春荫,却已沉甸甸地、湿漉漉地,压在了我的心上,再也化不开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