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皋夜景：星耀雉水不夜天

家慧

国庆长假，我们一家自驾直奔江苏如皋。

车过长江，高楼渐退，小河、老桥、慢节奏一股脑儿扑进来。谁说小城市没惊喜？

前晚一抬头，南通“文峰大世界”五个鎏金大字像一盏温柔的旧灯，倏地亮起，把我整个人轻轻拢住。四十年风雨过去，它非但没有褪色，反而越擦越亮——当年我三十出头，在“文峰大世界”买的第一件呢子大衣仍挂在衣柜，第一双百丽皮鞋的舒服劲儿还停留在脚尖。记忆依然清晰。自动扶梯“哒哒”升上去，像把我们也平稳地送进了崭新时代。

如皋的夜，像一张被灯火反复熨烫的绸缎，柔软又明亮。我踩着中山路的石板，看霓虹从浪莎的玫红到中国黄金的赤金，再一路淌进361°的湖蓝，颜色一层叠一层，像给记忆上了釉。很久很久以前，奶奶也牵着我在相似一条巷子爆米花，如今爆米花的机子不见了，浪莎的招牌却还在原地闪，仿佛把旧时光也织进了丝袜的纹路里。

奶奶曾说：“如皋苦得很，吃不饱，讨饭的多，穷。”如今我亲眼看到的，却是一座繁华热闹、烟火蒸腾的城市。旧日印象与眼前景象的剧烈反差，不只是一次城市面貌的更替，更像跨越了时代，把记忆狠狠刷新了一遍。

贫穷，从来不只是钱的多少，更是机会的缺失、希望的黯淡。而今晚的如皋，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烧烤摊前，熙熙攘攘的年轻人眼里有光——这光，就是希望。

夜里霓虹再闪，也盖不住檐下那排老日光灯——暖白，像上世纪留存的炉火，把“罗莉”“回力”“佰纳”“都市丽人”这些名字一寸寸缝进县城的街景。它们没被淘汰，只是跟着小城一起慢慢长高，像被时间轻轻放过的老藤，一抬头就能摸到熟悉的温度。

四十年沉淀的金粉，并未消散，它只是悄悄改了名字——叫“还在”。那些老招牌背后，是厂房里一排排缝纫机的节奏，是工人们把日子缝进一针一线的坚持，也是许多家庭饭桌上稳稳的热汤。品牌老了，可工人还在，生计还在，光就还在。

县城的霓虹肯定没有陆家嘴高，却能把夜空染成暖橘色，像给回忆加了一层温柔滤镜。

40年，如皋把“改革开放”写成了两排字，一排叫“我还在”，一排叫“你回来了”。

今晚的月光落在浪莎、回力、佰利的招牌上，又弹进我的镜头，

像奶奶当年藏在针线盒里的零钱，

叮当作响，都是时代发给我们的红包。

如皋，这座静卧苏北的江淮小城，没有陆家嘴的锋利天际线，却把丰饶藏进褶皱的街巷：文峰大世界流转的霓虹像一场永不停电的庙会；

夜市烧烤的炭火一旺，整座城市就飘起孜然味的炊烟；摆摊的年轻人把旧木箱拼成舞台，笑声一出口，便替未来提前彩排。

繁华不必高耸，也能照亮人间——这里，每一道微光都在证明：富足，原来有另一种写法。

来如皋，先让味蕾入秋：

十月的蟹黄汤包正当鲜，薄皮一咬，滚烫的蟹油裹着金黄蟹黄“爆浆”而出，又甜又鲜；再配一只牛肉大烧饼，层层酥皮“咔嚓”掉渣，肉香四溢。

一只大汤包+一杯现磨豆浆=扶墙出来，记得空着肚子来！

夜幕星垂，后街那条蛮宽大的道上，烧烤铺子一盏接一盏亮起，像是谁把整条银河的烟火气都搬来了。

许多烧烤店夜晚同时营业，炭火“轰”一声亮成红火焰。孜然、辣椒、啤酒、奶茶一起炸成烟火，烟熏混着鼓点往天上冲，我没见过这样的烧烤阵势，一时激动，冲口一句：“哇塞，好厉害！”——真像小时候奶奶家门口巷子里，早上起来家家户户生煤炉，也是烟，也是火，也是眼泪鼻涕一起淌。

水绘园往东，

“烧烤一条街”四个红字掉漆，

门口碳锅排成队，

烟一飘，

先给路过老头熏个免费烫发。

生蚝——

“快！撬！”

壳子一扳，

蒜米一泼，

“趁热吸，凉了就腥的。”

炭火不要大，刚好把夜烤暖。

生蚝五块钱一只，

老板娘用旧牙刷刷壳，

像给出海回来的儿子洗脚，

“刷干净，别带沙。”

壳开一声，白汁冒热气，

她顺手挤半颗柠檬，

是隔壁小超市傍晚刚到的货，

酸得亲切，像烧烤阿姨催你趁热吃。

牛肉串——

十块三串，

肥瘦穿了不挑不拣。

左一扭右一扭，

孜然撒得跟给稻田打药，

一口下去，“嚯——烫！

“烫得舌尖跳，手心忙扇风，胸口装风扇。”

我们围塑料矮桌，

开几瓶冰啤，

瓶盖堆成小山，

孩子把竹签当火箭，

大人把往事当笑话，

烤糊的韭菜也吃完——

“别扔，糊的也补铁。”

烟火起，

不过是寻常日子

在铁网上翻了个面，

继续冒热气。

想起我们那时，是用煤球炉，奶奶蹲在地上，蒲扇一上一下，像给炉子打拍子，黄火苗好不容易探出头，又缩回去，只剩白烟缠绵。我踮脚站在旁边，看烟丝钻进屋檐，看稀饭在锅里慢吞吞、冒泡、溢出，看自己被呛得直眨眼——眼泪珠子比粥先熟。

如今，炭火换了煤气，稀饭换了啤酒，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只是被烤得滋啦作响。我站在两代人的炊烟之间，一口下去，先尝到童年的苦烟，再尝到当下的辣香，原来时光就是一串烤筋，把记忆和未来穿在同一根竹签上，翻面、撒料，一口咬开，全是热乎的日子。

此时，新旧两个时空叠在一起，像把一张旧底片对准了现在的霓虹——同一个地点，却完全不是一个世界。那份惊讶，不只是一句“哇塞”，更像是替小时候的自己喊出来的：原来日子也可以是这样香，这样亮，这样活。

这次带着家人，不只是来“看看”，更像是在完成一次代际之间的和解——用眼睛替奶奶再看一眼她口中“讨饭的地方”，用心告诉孩子：“这是你太奶奶长大的地方，它现在很好。”

愿我们带着这份烟火气回家，也愿奶奶在天之灵，能看见我拍下的灯火，听见我对她说：“奶奶，你长大的地方，现在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