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竹】

木易

住房破烂不堪，父亲为了修房，打算去江头砍竹建房。因附近四周已被种植橡胶无竹可砍了。只有步行二十公里去上游砍竹，然后扎成竹筏顺江放流。

刀锋亲吻竹节的脆响惊飞了山雀时，父亲正用拇指试刃。澜沧江裹着碎冰的咆哮声从峡谷深处传来，将竹叶上的晨露震得簌簌坠落。我们像两株突然闯入的野竹，在密林边缘投下斜长的影子。父亲把麻绳缠在腰间，绳结勒进棉袄补丁的褶皱里——这是山里人悬命时的仪式。

镰刀柄磨得发亮，那是二十年砍竹生涯刻进木纹的密码。当第一根金竹在刀口发出琴弦般的颤音，整片竹林突然活过来，千万竿竹子随风俯仰，仿佛在无声计数着这场与生命的交易。远处江雾腾起又散开，像随时会吞没我们留在腐殖土上的脚印。

父亲突然按住我的手腕，刀锋悬在竹节上方三寸。他耳语般的声音像一片落叶坠进寂静：听。竹海深处传来细碎的咔嗒声，像无数关节在缓慢移动。我们退到蕨丛后，看见晨雾里浮动着青灰色的影子——那是竹鼠群在啃噬竹根，整片竹林正随着它们的啃噬微微震颤。

父亲解下腰间铜铃，铛地一响，竹鼠群立刻窜入地洞，但腐殖土下仍传来窸窣的啃噬声。这让我想起去年雨季，邻村老杨就是被突然塌陷的竹根坑卷进澜沧江的。父亲用镰刀尖拨开浮土，露出碗口大小的蚁穴，红蚂蚁正沿着竹鞭脉络搬运虫卵。他抹了把汗说：竹子底下全是活物，砍得太狠，它们会先要人命。江风吹来时，我们看见远处几竿被虫蛀空的竹子正在风中折断，断面露出蜂窝状的孔洞，像被时间蛀空的牙齿。

当镰刀终于咬进竹身时，整片竹林突然发出潮水般的轰鸣。父亲用肩膀抵住即将倒下的竹子，我看见他后颈暴起的青筋像竹节上凸起的棱线。金竹折断的瞬间，数十竿相邻的竹子同时弯折，竹梢交错碰撞的噼啪声惊起满山鹧鸪。

我们必须在竹子完全倾倒前捆扎——父亲甩出麻绳的姿势像在投掷套马索，但竹梢突然弹起的力道差点将他拽进江雾。腐殖土在脚下塌陷，我死死抱住竹竿才没滑下斜坡，掌心立刻传来火辣辣的刺痛：竹纤维里渗出的汁液正腐蚀着皮肤。最险的是那根被虫蛀空的斑竹，它轰然倒地时带起三米高的泥浪，父亲翻滚着躲过飞溅的竹节，而我的胶鞋早陷进烂泥，脚踝被锐利的竹茬划出深痕。

江风突然转向，几根未捆扎的竹子像失控的箭矢射向悬崖，我们追着它们狂奔，惊起藤蔓间栖息的毒蛇。当最后一捆竹子被推下江岸时，父亲瘫坐在泥地里喘气，他摊开的手掌上，竹刺扎出的血珠正顺着纹路滚落，像一串微型瀑布。

竹筏在江心打转时，父亲正用柴刀削平竹节上的枝桠。澜沧江的浪头突然扑上来，将我们甩向布满尖石的右岸，我死死抱住那根最粗的竹子，感觉江水正把体温一寸寸抽走。竹筏撞上礁石发出闷响，父亲在浪里嘶吼：松手！——原来三根主竹被暗流卡在了石缝中，再纠缠下去整捆竹子都会散架。

我们像被抛上岸的鱼，在鹅卵石滩上翻滚着解开绳索，指甲缝里嵌满了江泥和竹屑。最惊险的是过桥头那段漩涡区，竹筏突然竖起来，父亲用肩膀顶住即将散架的横梁，我看见他嘴唇被竹茬划破的血线在江雾中一闪而过。

当竹筏终于卡在浅滩时，夕阳正把我们的影子烙在竹节上，那些新鲜的刀痕里还渗着淡绿色的汁液，像大地的眼泪。父亲蹲下来检查每根竹子，突然笑出声来——有根竹筒里竟钻出只迷路的萤火虫，微弱的光在他皱纹里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