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牌

春★天

一梦中，可还有力气打捞这个季节？你问我，用这双盛过整片海的眼睛。那么，拂去肩头粉白的尘屑，走向向晚的堤岸。海依旧是那片蓝，只是那蓝里，沉淀着女儿校服的淡色，与妻子眼角细细的、温柔的波痕。潮汐来去，像我每日往返于家与那条长廊的路。将年少时珍藏的信札，重新归拢，安放在书架的最高处。胸腔里曾扑棱棱冲撞的那只鸟，翎羽早已褪尽，化作一只温顺的鸽，在阳台的方寸之间，准时啄食着米与水。它偶尔会偏头望向天际，更多时候，只是发出满足的、咕咕的低鸣。不再幻想于深海播种相思的种子。那片水域太深，太沉，太寒，已载不动一具中年的躯壳。若真有余力，不如在周末，携家人去河边的栈道走走。看儿子向奔来的浪花掷出石子，看河风如何顽皮地撩乱妻子的发丝，引来她一声带着笑意的、真实的嗔怪。风暴？从未真正抵达过这片港湾，这便是最大的恩慈。在一切深海传说沉睡的地方，我正清点着此月的月供、孩子在几百公里外读书的费用，以及悄然攀上鬓角的第一根霜色。拨开那些如午后瞌睡般，浮沉扰人的幻梦。我们——踏着无比实在的步子，走向炊烟袅袅升起的、千家万户的灯火里。 二深秋，我与这株老柳，并肩立于河岸。它像我，褪尽了所有曾值得夸耀、值得被歌唱的翠色与鲜妍。它的春天，曾毫无保留地倾泻给无数过路的黄鹂与骀荡的春风。如同我，将最好的年岁慷慨分给了长廊里回荡的朗朗书声，和一届届终究要启航、远去的少年。它如今枝条低垂，并非疲惫，而是一种沉静的负重。根须在泥土下紧紧攫取，如同我，牢牢攥着那份分量不重却意义千钧的薪金单，与日渐厚重的体检报告。我伸手，接住它无声递来的一片黄叶。叶脉清晰，纵横如我掌心交错的命运纹路。我们彼此懂得：当所有的繁华与喧嚣落定，能支撑着自己不曾倒塌，便是生命最深处、最不容置喙的尊严。不再空谈等待春天。它的春天，在年轮里循环不息；我的春天，已在儿子的身高尺、父母床头的药盒里，悄然转换了形态。当它再度吐露新绿，我或许正被另一群年轻喧闹的生命所环绕。这样，也好。这场深秋无言的相对，让我确信：弯下腰身，有时是为了将脊梁留给更沉重的担当。不必用轻浮的柳絮为我送行。我选择的荒原，是那方讲台之后的、平凡的余生。若你看见夕阳下，那凝固如雕像的剪影——那不是即将枯竭的泉，是一个中年男人，用全部的沉默浇灌出的、最结实、最坚韧的春天。 三湖水浸泡着的，不是芦苇苍茫的秋梦，是我经年囤积的讲义与待批的卷帙。被岁月磨亮的，也非镰刀，是那杆用了十年的朱笔，笔尖早已磨秃，浸着无数个深夜的灯光。透过那扇四方的窗，望向被楼宇切割成碎片的天空。河水倒映的极目处，没有所谓伊人，只有巨幅的房产广告牌上，那片印刷出来的、略显虚伪的蔚蓝。天风，鼓不起我的衣袖。袖口沾染的，是昨夜孩子吐奶的痕迹，与粉白尘屑混合的、独属于生活本身的气味。我，确是那株苦守的苇。不曾倾倒，只因根系早已与足下的这片土地——这所朴素的院落，这个寻常的屋檐——缠绕得太深，太紧。“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当我带领年轻的声音诵读这古老诗句时，语调是平静的湖面。他们不会懂得，那被传唱千年的“伊人”，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份安定的工作，足以奉养渐老的至亲；一个尚算康健的身体，还能陪伴幼子成长；一份清白的履历，幸而未曾涉足那片我曾遥望、而今却暗自庆幸未曾踏入的、浮华的险境。在对岸光影里摇曳的，不是爱情，是无数个“可能”的我——若当年踏上另一条岔路，或许此刻正为某个抉择的失误而埋单；若此刻情绪决堤，或许便将面对责难与失去安身立命之所的通知。那丛芦苇顶端的花穗，发出无声的呼唤，我听见了，却只是默然整了整微皱的衣领，将下一堂课要讲解的试卷，在手中握得更紧。 四所幸，名山一直在那里。不是心驰神往的归宿，而是一道最后的、沉默的退路。当父母的呼吸机节奏成为每夜的背景音律；当孩子的成绩单刺目如生活的警钟；当某次，那截白色的笔从因震怒而颤抖的指间滑落，险些落向那颗年轻而懵懂的头颅——那一刻，冷汗浸透衬衫的背面，名山的云雾便在心口悄然缭绕，再不散去。它不言不语，只是收纳所有难以示人的失意、无名的恐惧与残存的、灼人的火气。它仿佛在说：来吧，若真到了那一天。这里有空的幽谷，可回应你最后的呐喊；有绵长的石阶，能耗尽你所有多余的精力；有古老的钟声，能镇住一颗险些越界、铸下大错的心。但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在日落后的办公室里，独自静坐十分钟。将这十分钟，当作今生可以攀爬的、全部的名山。然后起身，回家，上楼，转动钥匙，接过妻子手中待丢弃的垃圾袋，检查儿子笔下稚嫩的功课，给远方的父母拨去例行的电话，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修行之处不在远方，不在云端，而在那条日日紧绷的神经末梢；在每一次言语即将失控时，被硬生生咽回的后半句话里。这烟火人间的道场，比任何深山古刹都更考验一个人的定力。而我，甘愿在此，做一名永世的学徒。 （写于2017年，2024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