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窝里的星光

谢商君

山窝里的星光

贺明远把烫金的公务员录用通知书推到儿子贺磊面前时，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落着。“基层经验是硬坎，”他指尖敲了敲桌面，语气没什么波澜，“去清溪县，跟着‘乡村振兴示范带’项目走。”

贺磊刚满二十二岁，眼里还带着大学毕业的锐气，听见“清溪县”三个字愣了愣。那地方他在新闻里见过，群山裹着土黄色的山沟，是全省出了名的贫困县。“爸，那儿条件……”

“条件差才叫锻炼。”贺明远打断他，从抽屉里摸出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穿中山装的年轻人正蹲在田埂上，身边站着个黝黑的汉子。“清溪县县委书记周建斌，我当年带的兵，你去了多听少说。”

贺磊揣着照片去了清溪。县委大院的宿舍是间老平房，墙皮脱了块，夜里能听见老鼠跑过天花板的声响。周建斌没给核桃园的特殊待遇，把他塞进项目组第三小队，队长是个叫老陈的本地人，操着一口难懂的方言：“小贺，明天跟我去石坳村，先把全村的耕地摸清楚。”

石坳村在山窝里，车开不到头，得沿着土路爬半个钟头。贺磊穿的运动鞋第一天就沾满泥，裤脚被茅草划得全是小口。他跟着老陈挨家挨户敲门，村民大多不怎么热情，有个大娘抱着孙子往门后躲：“又是来搞形式的吧？去年的果树苗死了一半，没人管。”

贺磊把这话记在本子上，晚上在宿舍翻项目资料到半夜。他想联系省农科院的专家，可打电话过去，对方说忙得抽不开身。他急得挠头，第二天早上去食堂，却见周建斌端着碗稀饭坐在他对面，慢悠悠地说：“石坳村的土是沙质土，普通果苗扎不住根，你得找耐旱的品种。省农科院有个李教授，每年三月都要来清溪考察，你去他办公室递份详细的土壤报告试试。”

贺磊愣了愣，才想起前晚他在工作群里发过土壤检测数据。他照着周建斌的话做，三天后，李教授真的带着团队来了，蹲在地里测了半天，给石坳村量身定做樱桃和核桃的混种方案。

项目推进到下半年，又遇了坎。村里的灌溉渠年久失修，一到雨季就堵，可申请维修资金的报告递上去，迟迟没回音。贺磊盯着报表上的数字犯愁，夜里在办公室加班时，门被轻轻推开，老陈端着碗热汤进来：“小贺，周书记说，你可以去镇上的粮站看看，他们有笔闲置的水利补助，去年没来得及用。”

贺磊跑去粮站，果然顺利申请到了资金。施工那天，村民们主动来帮忙，之前躲着他的大娘也扛着锄头来了，笑着递给他个煮玉米：“小贺同志，这回是真办事儿。”

日子一天天过，贺磊的方言渐渐流利，皮肤晒得跟老陈差不多黑。他帮村里建了电商服务站，把樱桃卖到了省城外；又组织村民搞合作社，统一管理核桃园。有次暴雨冲垮了一段山路，他跟着村民冒雨扛沙袋，脚被石头砸肿了，愣是没说一声，只在晚上用热水泡着脚，给贺明远打了个电话。

“爸，今天看见石坳村的娃子背着新书包上学，村里的路修通了，校车能开进来了。”他声音里带着笑意，没提脚肿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贺明远说：“注意身体。”

三年期满时，清溪县“乡村振兴示范带”成了全省的典型。省里的表彰大会上，贺磊作为项目核心成员站在台上，手里捧着红色的荣誉证书。台下，周建斌朝他点头，贺明远坐在观众席后排，悄悄把手机里儿子刚去清溪时的照片翻了出来——那时的贺磊还带着几分青涩，如今眉眼间多了沉稳。

回市里那天，贺磊没让贺明远派车接。他自己坐大巴到市区，拎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村民送的核桃和樱桃干。“爸，”他把布袋子放在桌上，从口袋里摸出张照片，照片里他蹲在石坳村的樱桃树下，身边围着一群笑盈盈的孩子，“周书记说，明年樱桃熟了，还让我回去看看。”

贺明远看着照片，忽然觉得儿子眼里的光，比当年那张公务员录用通知书亮多了。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这一次，贺磊没再提“进步”两个字，只说：“爸，我懂了，基层不是履历上的一句话，是身临其中感同身受的感受。”

夜里，贺明远翻出当年和周建斌的合照，在背面写了行字：山窝里的星光，终会照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