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的雨,与千年的魂

刘继祥

<p class="ql-block"> 檐下的雨,与千年的魂</p><p class="ql-block"> 刘继祥</p><p class="ql-block"> 这便让我想起老家屋檐下那块青石了。石是寻常的石,粗朴,微凹,像一本摊开了便再未合上的旧书。它的凹处,是年深岁久的雨滴凿出来的。那雨,也不知下了几百年,不急不躁,从黛瓦的边沿凝聚了,坠下来,“嗒”的一声,清清亮亮地,便在石上溅开一朵极小的水花,随即不见了,只留下一痕润湿的影子。一年,十年,一百年……那无数个清亮亮的日子,便这样一声一声,将自己的身形,刻进了这最顽固的骨血里。我那时总爱伸手去接那檐雨,掌心一凉,仿佛接住的不是水,是一段沉甸甸的、光滑如玉的时间。</p><p class="ql-block"> 祖母是不识字的,但她认得这雨。夏夜纳凉,她会摇着蒲扇说:“这雨啊,下久了,石头也听得懂。”这话,我当时只觉得是乡野的诗。如今想来,这或许便是文化了——它不就是那檐上的雨么?无声无息,绵绵密密,浸润着一代又一代人,将那最初糙砺的、充满野气的生命,一点一点,滴凿出温润的、属于“我们”的模样。那青石上的凹痕,便是文化在一个民族身上留下的“集体人格”。</p><p class="ql-block"> 由这石,便想到了村里的人。村东头的三公,脸上沟壑纵横,像另一块风干的青石。谁家有了纷争,是不兴去打官司的,只消请三公去坐一坐。他也不多言,只捏着一杆长长的烟枪,吧嗒吧嗒地抽。等那辛辣的烟气弥漫开来,仿佛一种无言的仪式,争吵双方的声气便渐渐平了。他最后吐出一句:“都是一个祖宗的根苗,争个长短,羞先人哩!”只这一句,比什么律令都管用。这“羞先人”三个字,便是他们共同的精神锚地,是维系这小小族群不散的黏合剂。这何尝不是一种文化?它不是典籍,却比典籍更有力;它不着一字,却规定了方圆。</p><p class="ql-block"> 后来离了乡村,到了光怪陆离的城里。我见过满腹经纶者,在名利场上锱铢必较,引经据典只为装饰一颗贪婪的心;也见过将“传统”挂在嘴边的人,把繁复的礼节演得出神入化,骨子里却无半分对天地万物的敬畏。我一度感到迷茫,仿佛文化这袭华美的袍子,在某些地方被蛀空了,只留下一堆抖落不开的、僵硬的符号。</p><p class="ql-block"> 这困惑,直到我再次回到老屋,才豁然开朗。又是一个雨天,我看见邻家刚上学的小妹,搬了小板凳坐在檐下,摊开一本唐诗,轻轻地念:“清明时节雨纷纷……”那一刻,檐外的雨,和她稚嫩的读书声,奇妙地融为了一体。那千年前的雨,与千年后的童音,借着这方小小的屋檐,完成了跨越时空的应答。</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明白了。</p><p class="ql-block"> 文化,它从来不是博物馆玻璃柜里的标本。它是那檐雨,是那青石的凹痕,是三公烟锅里的明灭,是小妹口中流出的诗句。它由外而内,将一种生活方式,化成了精神的血肉;它又由内而外,让一种精神价值,在寻常日子里开出花来。它告诉我们为何悲伤,为何喜悦,为何在陌生的地方听到一句乡音,喉头会无端地一紧。</p><p class="ql-block"> 人为什么要拥有文化?或许,只是为了在无尽的时空里,确认自己不是一颗飘忽的尘埃。当你知道,你此刻的感受,与千年前的某位诗人相通;你的行为准则,与无数先辈的期许相合;你脚下的青石,承载着无数代人的足迹——你便找到了来路,也看清了归途。文化,便是这莽莽大地上,为我们立下的一块块路标,让我们在生命的荒原上,不会走失。</p><p class="ql-block"> 雨还在下,不疾不徐。我仿佛看见,那无数晶莹的雨丝,从《诗经》的“风雨潇潇”里落下,穿过盛唐的楼阁,宋元的亭台,明清的巷弄,一路落到今天,落到这方小小的屋檐上,再汇成清亮的一滴。</p><p class="ql-block"> “嗒——”它落下来,不偏不倚,正滴在我心头的青石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