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契約

龙潭居士

月光契约（散文）

子夜，露水悄然浸润木樨树的叶脉，月光如银，静静流淌在青石板上，蜿蜒成一条发光的河。蹲下身，指尖轻触水面，涟漪微漾，忽然彻悟——中秋从来不只是节日，而是一场漫长的等待。等待所有漂泊的月光，穿越千山万水，回到最初升起的地方。

异乡的公寓里，窗扉轻启，月光如一封未拆的信，无声落在肩头。视频通话的微光中，母亲的白发在屏幕里轻轻闪烁，竟与儿时她别在鬓角的那朵桂花如此相似。“月饼寄了，记得查收。”她轻声说，语气如风拂过屋檐下的风铃。

母亲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缓缓摩挲，仿佛能穿透千里的距离，触到儿子的脸颊。当儿子咬开莲蓉馅的刹那，甜意裹着记忆翻涌而来——那是儿时偷吃桂花糕被发现的慌张，是母亲一边嗔怪一边将剩下的半块悄悄塞进他书包的温柔。

月光忽然变得沉重，压得他眼眶发酸。三十年的缺席，竟都沉淀在这枚小小的月饼里。父亲的故事混着粗茶的苦涩，在记忆深处漾开涟漪。故乡的石阶上，月光与茶烟缠绕升腾，父亲粗糙的大手摩挲着陶杯，低语着嫦娥奔月的传说。如今，父亲坟前松树苍翠，而母亲的华发，勉强染上了今岁的月光——来年的月色，可否能爬上她布满皱纹的额头？

敦煌的飞天曾以飘带丈量这轮明月，郑和的船队曾借它校准归途的星图。而今，海峡两岸的孩童同诵“小时不识家乡月，到老仍是异乡人”。高铁穿行于江南的稻田，将月光碾成细碎的银箔。月亮是古老的契约，让离散的方言、不同的习俗，在同一个夜晚，于清寂的月光下悄然团圆。

中秋的月，是女娲补天遗落的玉髓，是李白醉后欲捞的碎镜，是张若虚笔下“空里流霜”的魂魄。自周天子祭月，至唐人拜月，它便成了离人枕畔的霜，游子衣上的尘。嫦娥的广寒宫，吴刚的桂花酒，不过是人间相思的倒影——月亮越圆满，思念便越浸透天上人间。

露水在蛛网间凝结，如丝如缕，捕住整个黎明的清寒。月光下，他恍然看见母亲佝偻的身影在厨房忙碌，将揉好的面团轻轻压进木制模具。桂花香从篱笆外悄然渗入，甜得让人想起灶台边那只盛满糖粒的旧罐。如今，这甜味隔着千山万水，只能蜷缩在快递纸箱的角落，静静等待开启。

月光仍在青石板上流淌。他终于懂得，中秋的月光从来不是用来观赏的，而是用来称量思念的。每一缕都承载着未说出口的牵挂，每一片都铭刻着无法团聚的遗憾。月光契约，是中国人最温柔的约定——无论相隔多远，我们总在同一个夜晚，仰望同一轮明月。

蹲下身，指尖再次触碰水面，月光在掌心碎裂成无数个小小的圆。那些圆，像极了母亲揉的月饼，像极了父亲茶杯里的月影，像极了海峡对岸某个孩童手中提着的灯笼。月光契约，让所有离散的光，都记得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