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童年（21）：採菱角

GuoWen春回大地

　　昵称:春回大地

美篇编号:67089043

　　昨夜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缕淡淡的清香，似有若无的，倒让我想起菱角来了。这念头一起，便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塘心，那关于採菱角的、早已泛黄的童年记忆，便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再也收不住了。

我的故乡，在江南的一个水镇里。镇子是小的，河湾沟塘却是多的，纵横交错着，像老祖母脸上密密的皱纹，每一条里都藏着些陈年的故事。菱角，便生在这些静静的水湾沟塘里。它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事，只是水乡孩子夏末秋初的一份寻常的、却又是切切的盼头。

那时节，一过了立秋，太阳便失了些先前的毒辣，风里也带上了一丝丝的凉意。我们这些孩子，便开始日日地往河边跑了。先是踮着脚，看那水面。菱的叶子是平铺着的，密密地挤作一团，颜色是那种厚重的、油汪汪的绿，仿佛将一整个夏天的生命力都积蓄在里头了。叶子底下，茎是长长的，柔韧地在水里舒展着。若单看这叶，是无趣的，我们盼的，是那叶子底下藏着的东西。有那性急的伙伴，便寻来长长的竹竿，伸到叶丛底下，轻轻地搅动。那藏在深处的老菱，被竹竿一碰，便“咯”地一声，不情愿地脱了蒂，浮到水面上来。我们用竿子将它拨到岸边，捞起来看，那菱角还带着水，湿漉漉的，颜色是青里泛着赭红，两只弯弯的角，像水牛，也像元宝，憨拙得可爱。这便叫我们愈发地心痒了。

　　真正的乐趣，自然是要亲下水去採的。我们总是三五成群，挑了午后日头偏西的时候。这时水被太阳晒了整日，是温暾暾的，扑在身上，正舒服。我们脱得只剩一条裤衩，一个个“扑通”、“扑通”地跳下水去，那一片平静的绿绸，便被我们搅得粉碎。水是不深的，刚没过大腿。我们分开那层层叠叠的菱盘，将手探到下面去摸索。这摸索是要小心的，菱角那尖尖的硬角，一不小心便会扎了手。有经验的，总是顺着那藤蔓，轻轻地捋到根部，触到那饱满坚实的，便是一只。指尖传来的那种沉甸甸的、带着棱角的触感，是顶顶让人欢喜的。

有时摸到一只特别大的，便要高高地举出水面，向着岸上的同伴得意地炫耀。那菱角在夕阳下滴着水珠，闪着光，仿佛一件了不起的战利品。也有时，脚底踩到滑溜溜的东西，心里一惊，猛地缩回脚，却原来是一块圆石，或是一段枯枝，虚惊一场，便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那笑声落在水面上，惊得几只青蛙“咕咚”跳开，又惹来更多的笑。水是活的，人是活的，连那风，那光，那云，都跟着我们一同快活地颤动起来了。

採得的菱角，我们并不急着回家。大家湿漉漉地爬上岸，坐在那光溜溜的河埠石阶上，也顾不得晾干身子，便急着要尝这第一口的鲜。嫩菱角是不用煮的，用手掰开那坚硬的外壳，便露出里面雪白的肉来。那肉是脆生生的，甜丝丝的，带着一股清冽的水汽，直沁到心里去。我们互相比较着谁採的更大，谁採的更多，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吵闹的麻雀。吃得满手满嘴都是紫黑的汁液，也浑不在意。那一种单纯的、饱满的快乐，是如今坐在精致的果盘前，怎么也寻不回来的了。

　　若是採得多，便用衣裳前襟兜着，沉甸甸地抱回家去。祖母见了，总是笑眯眯地接过去，将一部分倒在清水里养着，那是要留着生吃的。另一部分，她便倒入大锅里，加了水和少许盐，用慢火慢慢地煮。不多时，那股子混着水草气息的、朴素的香气，便从锅盖的缝隙里袅袅地钻出来，弥漫了整个灶间。煮熟的菱角，壳变成了深紫色，掰开来，里面的肉是粉糯糯的，比生的又多了一番醇厚的滋味。在那些没有太多零食的岁月里，这一碗热乎乎的菱角，便是顶好的恩物了。

后来，我离了家乡，到城里读书、工作，见过许多奇珍异果，却总觉着，没有一样能比得上童年那刚从水里捞起的、带着泥腥气的菱角。它也仿佛成了我心中的一个“结”，一头系着那清凌凌的河水，一头系着我这远游的倦客。

前些年回过一次老家，特意去寻从前的那片水湾。河还在，只是窄了许多，水色也显得有些浑浊。河面上空荡荡的，再也寻不见那油汪汪的、密不透风的菱盘了。问起乡人，他们只是摇头，说如今的水，不比从前，长不出那样好的菱角了。

我怔怔地立在河边，心里头忽然空了一大片。我才明白，我魂牵梦萦的，又何尝只是那几只菱角呢？我惦念的，是那一片可以自由嬉戏的、清澈见底的水域；是那一群光着屁股、无忧无虑的伙伴；是那一种简单而纯粹的、亲手从自然里获取馈赠的喜悦；是那一个赤着脚、浑身湿透却满心欢畅的、再也回不去的下午。

那一片绿莹莹的菱塘，连同我那整个湿漉漉、亮晶晶的童年，终究是一去不返了。只剩这一缕记忆里的清香，还固执地、幽幽地飘着，在这异乡的夜里，给我一丝渺远而又真切的慰藉。

　　美篇插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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