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郭岸</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家乡,是胶东农村的一个小村庄,村外那两千多亩旱薄地,是祖祖辈辈攥在手里的命根子。土壤里沙砾多、肥力薄,麦子和苞米成了永远的主角,一茬茬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在这里,“靠天吃饭”从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刻进日子里的真相。春天盼着及时雨,夏天怕着暴雨涝,秋天愁着连阴雨,冬天忧着雪太少,庄稼人总看着老天爷的脸色行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爷爷在世时最常提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西河口秋天那场决口。那天本是寻常的午后,他刚在河口的二亩麦地里薅完草,忽然听见传来轰隆隆的巨响。抬头望去,浑浊的洪水仿佛脱缰的野马,卷着泥沙、树枝直冲下来,田野瞬间被洪水吞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洪水退去后,原本平整的田地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泥塘,断裂的苞米横七竖八茬歪歪扭扭地竖立在淤泥里。奶奶被吓懵了,当即嚎啕大哭,哭声混着风里的土腥味,听得人心头发紧。爷爷没说话,默默地在淤泥里扒拉,傍晚时拎回半桶红螺和几条小鲫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到了七十年代,每年汛期,连续几天的暴雨把河沟灌得满满当当,农田被淹。男人们都扛着铁锹往村前的公路跑,要打通公路泄洪。我跟着四爷去看他看管的瓜地,眼前的景象让人心揪:翠绿的西瓜在浑水里浮浮沉沉,有的被水流冲得撞在石头上,裂开的瓜瓤泡在泥水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八九十年代的旱情,又是另一番煎熬。连续几年雨水稀少,村里人每天扛着铁锨、提着水桶往河里跑,在河底挖一个个深坑,盼着能渗出点地下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为了浇地,不少人都去外村借水,我至今记得去亲戚家借水泵打水的夜晚:星光暗淡,田地上的野草刮得腿生疼,亲戚搬着水泵,脚步在土路上磕磕绊绊,我手里的手电筒光柱在黑暗里晃来晃去。好不容易接好水管,清澈的水流顺着管道涌向河底,待第二天,再从河底抽进地里。一旦管子坏了,得赶紧停下机器,检修管子,会耽误时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些年,田野里最常见的,是扛着铁锨找水的人,是路边摆放的水桶,是机器的轰鸣声,还有庄稼人脸上掩不住的焦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记得交公粮的日子,更是一段浸着汗水与无奈的记忆。父亲拉着装满苞米的平板车去粮站,往返跑了三趟都没通过。粮站的检测员用探子插进麻袋,抽出来的苞米用电夹子一夹,测水仪发出“吱吱”的声响。“水分超标,拉回去晒!”冰冷的话好像秋雨一样浇在心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家都犯了难,秋天不起西北风,成天雾蒙蒙的,怎么晒?到底是二大爷聪明过人,只见他突然拍了大腿:“炕!咱用炕烘干!”他把家里的火炕烧得滚烫,把苞米摊在炕上,夜里,二大爷就守在炕边,每隔一小时就翻一次苞米,添一次柴火,炕屋里的温度高得让人冒汗,他的汗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三大爷见了,也有了主意,在院里支起一口大铁锅,把苞米倒进锅里翻炒,柴火熊熊燃烧,铁锅被烧得通红,他拿着大铁锹不停翻动,火星子溅在地上,混着苞米的焦香飘满全村。后来,家家户户都学了这法子,炕头烘、大铁锅炒,送公粮时,每个麻袋里都裹着淡淡的柴火味。那味道,是庄稼人在绝境里逼出来的智慧,也是对这片土地最执拗的交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日子一天天过去,毕竟,村里的年轻人渐渐耐不住田野的寂寞,背着行李走出了脚下这片土地,田地上的身影越来越少。再后来,政策变了,零散的土地被整合起来,一个个家庭农场冒了出来。大拖拉机轰隆隆地驶过田野,车轮碾过曾经硌脚的土块;播种机撒播下一季又一季作物;收割机开进麦田时,金灿灿的麦粒喷涌而出。大联合开进苞米地,金黄的苞米听话地集中到粮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田野的性子,从来不会因为工具的改变而温柔。三年前,麦子刚收获,夏雨就提前来了,连续的暴雨把田地变成了泥潭。大拖拉机、收割机刚开进去就陷在泥里,轮子打转,溅起的泥水老高,怎么也动弹不得。人走进田里,没走几步,泥就没过了脚脖子,每拔一步都要费很大劲。苞米秸秆被雨水泡得发软,掰下来的苞米装进袋子,背着、扛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地头上挪,后背的袋子压得人直不起腰。不知谁脱下雨靴,里面倒出半靴泥,脚底板磨出了好几个水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去年更惨,麦子收获了,苞米还没人头高,就在雨水和高温的双重折腾下,全军覆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今年的秋雨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站在村口望去,田野被笼罩在灰蒙蒙的雨雾里,远处的苞米地绿得发暗,近处的田地里积着浅浅的水。风一吹,苞米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好像是在低声抱怨,又如同是在倔强地抵抗。我想起爷爷说过的话:“这地啊,欺软怕硬,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点实在;你要是糊弄它,它啥也不给你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片旱薄地,从来不是什么沃土,它却像一位沉默的母亲,养活着村里的一代代人。它记得五十年代的洪水滔天,记得七十年代的瓜田沉浮,记得八九十年代的求水之路,也记得交公粮时的烟火气;它见过年轻人离开时的背影,也见过家庭农场的农机轰鸣,更见过洪涝灾害里,庄稼人淌着泥水抢救庄稼的模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风掠过田野,带着泥土和雨水的气息。那些在风雨里折腾的庄稼,在烈日下挺立的禾苗,在电闪雷鸣中摇晃的枝叶,从来都不只是简单的作物。它们是爷爷在淤泥里拾螺的佝偻背影,是二大爷守在炕边添柴的执着,是父亲往返粮站的疲惫脚步,是弟弟蹲在田地上的落寞,是祖辈父辈们用血汗浇灌的希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身边的这片田野啊,它承载了太多的苦难与坚韧,也藏着太多的温暖与希望。不管岁月怎么变,不管工具怎么换,庄稼人对这片土地的感情,从来都没有变过。就像田野上那些不知名的小草,不管经历多少风雨,只要根还在,来年春天,总会重新冒出嫩芽。</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作者简介陈希瑞,笔名郭岸,山东省青岛市作家协会理事,山东省写作学会散文写作与评论委员会委员,齐鲁晚报青未了副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大地文学》《火花》《青岛文学》《短篇小说》《辽河》《木棉花》等海内外数十家报刊杂志和文学平台小说散文1500余篇,创作出吕剧、微电影和电影剧本等网络文学作品500多万字</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