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的守望者

小明

这墙，在浙东的天地间，是比人更久远的守望者。它们成群地立着，却不是北方长城那般带着剑戟的森然；这里的墙，有自己的言语。本地人唤它封火墙，三个字，朴拙实在，道尽了它最初的慈悲。偶有外乡人脱口叫出“烽火墙”，那音是相近的，情致却差得远了。烽火是报警的，要点燃狼烟，惊动四方；而这墙，生来是为着平息，为着守护，将可能的灾厄，严严实实地“封”在一户一门之内。

你若在阴沉的午后，踱进这样的巷子，便最能懂得它的心绪。天是灰濛濛的，像一块湿了水的旧棉，沉沉地压下来。于是，那一堵堵墙的淡黄色调，便愈发显得温润，是岁月用雨水和日光反复浆洗过的颜色，褪了火气，只余下安详。墙头是绝不呆板的，一重重、一级级地跌落下来，形成舒缓的阶梯。那轮廓的线，并非笔直地切割天空，而是带着微微上扬的弧度，用一片片小青瓦精细地铺陈着，仿佛巨鸟收拢的羽翼，有一种欲飞还留的姿态。这便是它另一个更形象的名字了——马头墙。瞧那墙脊翘起的檐角，不正像马头昂扬？一匹马是孤寂的，但十匹、百匹，高低错落，并肩立在鳞次栉比的屋宇之上，便成了无声的奔流，成了凝固于天际的乐章。这韵律，是建筑与天空的唱和。

墙是静的，但光阴却在它身上留下流动的痕迹。雨水长年地冲刷，在墙面皴染出深浅不一的褐灰色水痕，像一幅漫不经心却又意境深远的水墨。生命力也寻着缝隙攀缘而上，几茎碧绿的藤蔓，或是一丛倔强的瓦松，便成了这素色画布上最灵动的点缀。你细看，那墙体的白灰剥落处，隐约露出内里青砖的肌理，那是墙的筋骨，藏着不为人知的坚实。

最饶有意味的，是墙上开的窗。那窗常是八边形的，石质的窗棂镂刻着简洁的几何花纹，透着一股子古朴的精致。它是一只望向巷内的眼，沉静，而充满故事。有时，窗子下方会悬着一台现代的空调外机，这银白色的物事，猛地撞入这古老的风景里，初看有些突兀，像一句不合时宜的现代诗。但转念一想，这墙内，依旧有着鲜活的人生。它隔绝了外间的火与喧嚣，却终究围不住里头的人对冷暖的感知，对更舒适光景的向往。这传统与现代的并置，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告诉你生活从未断流。

我于是想，这封火墙的魂灵，究竟在何处？它不像哥特式的尖塔，执意要刺破苍穹，探寻神祇的奥秘；它只是从容地、谦卑地站立在浙东的烟雨里，守护着最实在的人间烟火。墙内，或许是灶膛里毕剥的烧柴声，是母亲呼唤孩童的乡音，是饭桌上寻常的菜蔬香气。它将一种提防灾患的冷静智慧，升华成一种庄严而又亲切的美。它是一道屏障，隔开了危险；它也是一道脊梁，撑起了一方安宁的、静水流深的岁月。

天色向晚，云隙里透出最后一点微光，将马头墙的剪影刻得愈发深沉。它们默然无语，却仿佛已说尽了一切。这，便是浙东的封火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