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案头的墨锭凝着半盏秋光,我又想起那个极有个性的小姑娘。她第一次闯进我的书法摊时,非遗展的檀香正漫过雕花木架,我俯身与老匠人论及砖拓的肌理,抬眼便撞进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坐在我的摊位里,在书案上歪歪扭扭写着“永”字。</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柏思”,她妈妈唤她时,她慌得笔杆一抖,清水洇成小团墨花,却仍咬着唇不肯走,只拿乌溜溜的眼瞅我。后来方知,这丫头曾在别处学过几日,因嫌老师写得不好就不学了。</p> <p class="ql-block"> 再见时正值中秋节。她随母亲踏月而来,却不急着铺纸研墨,等她妈妈离开,却和我讲起了条件。她倚着书案说:“我们掰腕子,谁赢了以后就听谁的”。看来她要比武定师徒,我一下就知道了,这是个心里既自信又敏感的孩子,与其俱来的是极其聪明。教育要因人而异,对于这样的孩子,一定要让其服气。月光落进她的眼睛,像盛了两捧星子。我应了,她便撸起袖子,小胳膊绷得像株新竹。到底是孩子,三局三胜,我占了上风。她愿赌服输,红着脸捧起笔,砚台里的墨汁被她搅得哗哗响:“说好了,以后你教的我都听!”我说:“你以后要称呼我为‘您’”,她宛尔一笑,应该是懂了。</p> <p class="ql-block"> 那时淇冰也常来。两个小孩儿总在暮色里较劲,一个背“大江东去浪淘尽”,一个诵“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写累了便凑头看对方的作品,柏思有些嫉妒淇冰,她曾悄悄对妈妈说:“淇冰替赵老师在惜字会披红,我就只能当二徒弟了”,稚语里藏着股子不服输的傲,还有些许小遗憾。这倒让我想起自己初学书时,对着古帖不肯低头的模样。</p> <p class="ql-block"> 次年丫髻山朝顶,我派给她一个重要任务——当会旗手。那天她特意穿了件中式小衫,衬得眉眼愈发灵秀。行进队伍中她英武的样子像个男生,举着旗杆走得虎虎生风,活似哪家的少年侠客,正如学楷书时她选端严风貌的《多宝塔碑》,但最初学隶书时选的却是风格秀挺的《曹全碑》,可见心里还是个柔软的小女生,以字观人是如此之奇妙。她让妈妈带话给我,想做我的书法传人。我笑而不答,我想告诉她,做一个真正的书法人,要经得住千锤百炼,方得始终,书法是毕生的修行。</p><p class="ql-block"> 如今她上初中二年级了,课业重得连周末都难抽空,更是很少再来我的工作室,我有时会恍惚觉得她走进书房,依旧如小时候那般调皮,那抹小小的身影趴在案头,墨汁沾了指尖还在笑。书院张老师说:“柏思是您最费心思的孩子,一个字一个字抠教出来的”。是啊,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神奇,我依然记挂着那个别具一格的无邪女孩。</p> <p class="ql-block">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根据她名字的谐音,我为她取字“无邪”。望着她去年写的作品,殷红的名章上刻着这两个篆字,看着笔墨间显示出来的本真,原来这孩子的魂魄里,早就藏着最初始的清澈。</p><p class="ql-block"> 窗外象征热情奔放和坚强勇敢的菊芋花开了。我研磨展纸,仿佛又触到那支沾着清水的笔,看见那个在青石板上歪歪扭扭写“永”字的小女孩,该是时光里最珍贵的注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