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马笼宿】

慈心向善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马笼宿】</span>马笼宿的石板路,是被无数草鞋与时光共同打磨出的,泛着一种幽暗而温润的青光。我的脚步落在上面,声音空洞而清晰,仿佛不是在行走,而是在叩问一页页叠起的岁月。木格窗棂幽深,漏出的灯火是暖黄的,像一颗颗被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旧时代的夕照。</p><p class="ql-block"> 穿藏青作务衣的老者,像从古画中踱出。他冬日在室内也踩着木屐,脚步声“嗒嗒”的,不紧不慢,敲打着一种异于我所熟悉的时空节奏。袖口那点干涸的抹茶粉,像一枚天然的勋章。讯飞翻译器将他的话语转译过来:“要试试真正的日本茶吗?”声音平板,却奇异地与这环境融为一体。他掀开铁壶的刹那,轰然而起的白雾,让墙上的浮世绘美人蓦地鲜活起来,她的眼波在氤氲水汽中,似乎真的流转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我手拿起那几只茶盏,触感粗砺而坚实。盏中沉淀的,是一汪化不开的浓碧,仿佛将满山松林的魂魄都敛在了其中。细嗅之下,没有惯常所闻的那股甜腻香气,只有一种清苦的、属于植物本源的芬芳,混合着陶土被火淬炼过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这一盏茶的仪式感,瞬间将我拉入一种名为“侘寂”的美学场域。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低语着它的真谛:那路边石钵上茸茸的青苔,是“寂”,是时光静默的沉积;这茶盏的斗笠形态与釉色的斑驳,是“侘”,是在朴素与残缺中发现的内在充盈。它不追求完美光鲜,而是坦然接受岁月的剥蚀,并视之为一种更高阶的、富于哲思的美。</p><p class="ql-block"> 这盏中的“寂”意,却像一面镜子,蓦地照见了心底那片“雨过天青”的色彩。那是我们的宋代。宋人的美学,是一种将极致繁华内化为淡雅的修养。它仿佛是一切都被一道“理”的光所照耀,在规矩与法度中,寻求那惊鸿一瞥的自然天趣。汝窑的天青釉,温润如玉,那色泽是上天赐予的,可遇不可求,是一种被严格约束下的偶然;徽宗的画,精工细描,却在鸟羽的纹路与枝叶的翻卷间,追求生命的灵动。</p><p class="ql-block"> 一个(侘寂)是直接拥抱无常,在粗糙、不对称与寂寥中,体悟“物哀”与禅意。就像眼前这茶室,它欣赏木材的结节与裂痕,仿佛在说:生命本就如此,何必掩饰?</p><p class="ql-block"> 而另一个(宋代)则是在无常中,建立起一座精神的象牙塔,用极致的品味与格律,去捕捉和定格那瞬间的永恒。它追求的是一种理想的、诗化的完美。</p><p class="ql-block"> 老者为我续水,动作舒缓如仪式。我忽然觉得,这铁壶中沸腾的,不只是水,也是千年以来,从唐宋大陆东渡而来的文化种子,却在这片岛国的土壤上,开出了另一株形态迥异、精神相通的花。我们失落的一些唐宋古韵,在他们的茶道、庭院、能乐中,以一种淬炼过的、甚至更为决绝的方式保存并演化着。</p><p class="ql-block"> 走出茶室,山间的暮色如一张淡墨渲染的宣纸,正慢慢浸润开来。回头望去,那点暖黄的灯火,在渐浓的夜色里,愈发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古老的心。风是没有围墙的,它吹过马笼宿的松枝,也必定曾吹拂过汴京的柳梢。在这异国的清寂里,我品到的,不仅是茶的微苦,更是一种复杂的文化回甘,与一场横越千里的、无声的对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