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余家巷古钱币陈列馆,总有一种时光凝滞的静谧。二楼北侧板墙上,徐世昌手书的横匾便悬于此——“知事论世”四个字,在从木格窗棂透进的柔光里,沉静地吐纳着百余年来的呼吸。</p><p class="ql-block">这面匾,像一扇悄然开启的暗门,引人步入一段波谲云诡的历史。</p><p class="ql-block">徐世昌的书法,宗法东坡,却无其“石压蛤蟆”的诙谐恣肆,而是于丰腴中内敛着筋骨,宽博处蕴含着锋芒,一如他本人。这位光绪年间的进士,从翰林清流到小站练兵袁世凯的肱股谋士,再从封疆大吏、军机大臣到民国的“文治总统”,其一生行止,无不在诠释着“知事”之智与“论世”之慎。笔墨间那份不激不厉的从容,或许正是他历经帝制崩塌与共和初生后,修炼出的独特风仪。</p><p class="ql-block">细品其文,“知事论世”实为对孟子“知人论世”的巧妙化用。一字之易,境界全出。在他所处的时代,“人”心难测,“世”局混沌;不如返璞归真,于具体之“事”上格物致知,再以此为基础审慎地去“论”那变幻莫测的时“世”。这或许是他作为传统士大夫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时,一种务实的智慧选择。</p><p class="ql-block">匾额上款“子兴仁弟属”中的“子兴”,很可能是陈调元,1906年入保定军官学堂,1910年毕业留校任教。子兴的这一笔小小嘱书,不经意间,成了徐、袁二人那段始于微末、终于歧路的复杂情谊的无声见证。当袁世凯洪宪称帝的闹剧上演时,徐世昌选择了“沉默远离”。这沉默,非是无情,更像是一种基于“知事”后的痛心与“论世”后的决绝——他深知此事之不可为,此世之不可逆。</p><p class="ql-block">匾上钤印“鞠人”是他的号。鞠躬之身,与他晚年自号“水竹村人”、“东海居士”的志趣一脉相承。褪去政治的外袍,他本质上是一位沉浸于书斋的文人。他编《清儒学案》,著《退耕堂集》,设“晚晴簃诗社”,一生编书、刻书三十余种。那“文治总统”的称号,并非虚誉,而是其文化血脉的自然流露。这方“知事论世”匾,与其说是政治箴言,不如说是他学术精神与人生哲学的凝结。</p> <p class="ql-block">我立于匾前,想象宣统二年(庚戌年,1910年)的那个冬十一月,清王朝的命运已进入倒计时。徐世昌展纸研墨,为一位晚辈写下这四个字时,心中是勉励,是自况,还是对眼前危局的一声无声叹息?彼时,他或许已在思考,如何在一个旧“世”将倾之时,找到安身立命、存续文脉之“事”。</p><p class="ql-block">窗外是现代街市的喧嚣,馆内是凝固的往昔。而这块横匾,如同一座孤岛,承载着一段复杂的历史记忆与一种独特的文化人格。徐世昌的笔墨会继续老去,但他留下的“知事论世”之思——那种对具体事务的洞察,对宏大世变的审慎,以及在动荡中坚守的文化情怀——却穿越时空,在这静谧的一隅,与每一位驻足凝视的后来者,进行着无声而深长的对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5年10月5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