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2010年初抵禹里,脚下的场镇还带着灾后重建的生涩,砖瓦堆里露出的半截墙垣、街头巷尾陌生的方言,像一层密不透风的网,将我裹得喘不过气。那时的我,指尖攥着随时想拎起的行囊,连呼吸都带着逃离的迫切——这片土地太新,新到没有一丝能锚定我心绪的痕迹,连风里都像是藏着“快走”的催促。</p> <p class="ql-block"> 可命运从不会给人太多选择,工作的藤蔓悄悄缠上了我的日子。跟着前辈跑遍每条街巷调解邻里纠纷,在寒夜里帮独居老人换过漏雨的屋顶,端过老乡递来的、还带着乡味的蜂蜜水,听他们用带着土腔的话念叨“辛苦李警官了”。那些曾让我觉得琐碎的案件、重复的求助,渐渐成了细碎的光:是张家婶子为感谢帮忙寻回走失的孙儿,端来的一碗热汤;是李家大伯修好我骑坏的自行车,摆手说“邻里哪能算钱”;是暮色里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在山头连成一片暖雾,把我心里的空落一点点填满。不知从何时起,我竟能闭着眼数清街上每棵树的位置,能听着脚步声就辨出是哪个老街坊——禹里的风,终于吹暖了我漂泊的魂。</p> <p class="ql-block"> 2022年8月,调去小坝的通知砸下来时,手里的笔“啪嗒”掉在地上,笔尖在水泥地上划出一道歪扭的痕,像我当时揪成一团的心。我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摸着桌角被我磨得发亮的包浆,想起第一次出警时摔破的膝盖,想起过年时老乡们挤在屋里陪我吃的那顿年夜饭,想起暴雨夜和同事们一起扛着沙袋堵河堤时,彼此脸上混着雨水和汗水的笑。这些年的欢喜与委屈、疲惫与温暖,早把禹里的一草一木都刻进了骨血里,它哪里是个工作的地方,分明是我住了十余年的家啊。可现实的重锤落下来,我只能红着眼眶,把桌上那本记满街坊琐事的笔记本揣进怀里,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派出所大门——那天的风特别凉,吹得眼角的泪都生疼。</p> <p class="ql-block"> 到了小坝,我学着认新的街巷,记新的人名,可夜里伏案时,笔杆总会不自觉地在纸上画出禹里的轮廓。梦里总回得去那条老街,张家婶子还在门口喊我喝汤,李家大伯的摩托车停在老地方,夕阳把派出所的门牌染成金红色,我站在门口笑,醒过来时枕巾却湿了一片。有次值夜班,远远望见山那边亮起一片灯火,恍惚间以为是禹里的夜灯,竟直愣愣地盯着看了半个钟头,直到冷风灌进衣领,才惊觉眼里早积满了泪。</p> <p class="ql-block"> 后来只要得空,我总往禹里跑。有时是约着老朋友在以前常去的小饭馆聚聚,听他们说“你走后张家婶子还总问起你”;有时是帮以前没办完的事收尾,替独居的王奶奶去镇里取药。每回车子刚拐进禹里的街口,心就先热了起来:还是那熟悉的街道,还是那家飘着面香的面馆,还是老街坊们看见我就笑着招手的模样。我会慢慢走,摸一摸派出所墙上新刷的漆,蹲在路边看孩子们追着蝴蝶跑,风里带着熟悉的烟火气,轻轻蹭着我的脸颊,像在说“回来啦”。可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天天守着这片土地了——我成了禹里的归人,也成了禹里的客人。</p> <p class="ql-block"> 旁人眼里,禹里或许只是地图上一个小小的点,有人急于挣脱它的贫瘠,有人渐渐淡忘了它的模样。可于我,它是我蹲在街头吃过大碗面的烟火地,是我受了委屈能找到安慰的避风港,是我夜里想起来,胸口就会发暖的地方。它不是什么名镇古村,却是我灵魂扎根的土壤,是我走得再远,也永远念着的“故里”。岁月会老,街巷会变,可禹里的暖,早像刻章一样,深深印在了我生命里,一辈子都磨不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