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人

王素艳

注：文字首发于本人微信公众号“素简”。配图引自网络。 　　秋天，一股风把所有山头的草都吹没影了。 虎爷和狗大眼瞪小眼。 狗是土狗，一张胖脸肿得跟球儿似的。 “哎！”路过的车老板子没话找话地嚷嚷，“这小伙计！口又壮哩吧？！” 虎爷一边磕烟袋锅子，一边眯起眼，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个屁。” 狗其实吃得不多。它挑食。所以，它的肥硕是浮肿的高级形态。 　　口壮的是虎爷。 打年轻那会儿起，虎爷就抱着一只大蓝花碗东家进西家出，回回把碗边舔得比狗都干净。 “吃百家饭哪，虎子，”老九奶奶讲话了，“你可得记着大家伙。” 刚冒胡茬的虎爷头点得像鸡啄米。 村人也不富裕，一排排土房像一个个火柴盒。天上一打雷，准有人家门窗摇摇摆摆，若隐若现的火在摇摇曳曳的眼波中起起落落。第二天，不是张三屋顶的油毡纸给风卷跑了，就是李四檐下的燕子家雀儿搬了家。顶惨的是虎爷的“匣匣”，四面皮皮刮花了三面。 于是，太阳出来的时候，看见家家户户忙着和泥脱坯，一条条胳膊仿佛花里胡哨的鱼。 虎爷别的不趁，就是有把子虎力气。给他吃食的人们恨不得把他拴在自家炕头。 “虎子哎……”老九奶奶颤巍巍地喊。 “虎子哟……”四麻子中气不足地喊。 “虎子呀……”二毛驴呜嗷呜嗷地喊。 …… 虎爷乐此不疲，粗大的手掌把黄泥汤子涂抹得不能再光再亮，短锉似的脚印似一道道锁链，把一个个“火柴盒”绑得严严实实的。 　　虎爷的猫拉长声音唤他，尖尖的须子不知不觉变得焦黑。月亮都出来了，虎爷还没回来。 淡淡的阴影笼罩着虎爷的猫。它轻轻摸摸肚皮，想象虎爷悄悄进屋，往猫食盆里放了两条小鱼干。 猫食盆也是蓝花的，边缘有个小小的缺口。 那会儿，虎爷的狗还在孬小子家的大黄肚子里。 大黄长得挺壮，圆圆的鼻头湿乎乎的，圆圆的眼睛滴溜溜的，嘴巴一咧，便露出两颗尖尖的牙。 孬小子对大黄一秒变脸的本事又羡慕又嫉妒。 “你酸啥酸？”他喝酒后会问大黄。 大黄闻闻那糟粕的味儿，把头埋在了腿弯里。 大黄其实是个好狗，看家护院一等一，就是太厉害了，但凡有人从孬小子大门口经过，它都得汪汪个没完。 “哎哟，这大黄……”老九奶奶翻个身，满脸皱纹给吵得颠三倒四。 “娘的，这大黄……”四麻子边转磨磨，边找东西塞耳朵。 “啊嚏！这大黄……啊……啊……”二毛驴跺跺脚，捡起一块石头，又放下。 …… 全村人都听见大黄骂骂咧咧，然而，没人找它讲理。 偶尔有人弹孬小子的脑瓜，算是惩戒了大黄。 孬小子是绝对不会还手的，反正也不疼，只是形式上的告诫而已嘛。 　　虎爷有时暗自纳罕，孬小子这样的主儿如何能镇得住大黄这样的狗子哩？ 不久，大黄生了一窝崽儿，虎爷第一个冲上前，抢了个个头最大的。 虎爷给这只小狗取了好几个名字，它都没反应，光腆着一张胖胖的脸发呆。 虎爷便管它叫“狗”。它瞬间睁大圆圆的眼睛，用小爪抚了抚圆圆的鼻头，小嘴一咧，两颗尖尖的小牙像刚出土的笋。 狗很挑食，连虎爷吃的东西都瞧不上。 虎爷不惯着它。 “爱吃吃。不吃？滚。”他说。 狗听懂了，缓慢地打了个滚儿，躺在黑漆漆的门槛边。 虎爷去找孬小子。 孬小子也没辙：“大黄啥都吃！” 看来，这狗不随根儿。 老九奶奶哆哆嗦嗦地从帽盒里掏出一块不知放了多久的糕点，递给虎爷。 虎爷把糕点放在门后，出去干活了。等他回来，发现糕点不见了。 猫的胡子是干净的。想必是狗吃了。 可是，老九奶奶的帽盒不是变戏法的罩子，狗的伙食也不能天天超标哇。 　　虎爷有一天带狗去草甸子。结果，狗一见油汪汪的草，竟兴奋地吠了起来，一圈一圈地跑，就差把尾巴甩飞了。 那天直到晚上，狗的呼吸里全是草香味。 虎爷惊呆了。 自此，全村的草都知道了，有一条不像狗的狗叫“狗”。 二毛驴眼热坏了，说：“咳！我家的狗也是大黄的崽儿，天天翻着嘴刀肉！要不，咱俩换换？” 虎爷一摆手，心想：“怎么可能？哼！狗省下的肉够我吃好几天了！” 由于天天去寻草，狗嘴渐渐地变成了花的形状。狗不小心吐出来的舌头像极了花蕊。 就连大马猴头一回闯进虎爷家门那天，狗还在惦记草，压根儿没理大马猴。 大马猴乐了，一下子蹦了起来。 “媳妇呀，就是它了！”他冲着云彩喊，好像云彩是他媳妇似的。 他是来买狗的。 虎爷看着他油油的头发，心里不知道是啥滋味。 　　大马猴祖上是这村里的。不过，从他爹那辈儿起，背井离乡多少年了。要不是四麻子的儿子结婚，大马猴此刻还在一个雾里看花的地方散逛哩。 四麻子嘴快。不消一刻钟，虎爷家神奇的狗便闯进了大马猴的耳朵。然后，酒席散后不过一刻钟，大马猴便出现在虎爷院子里。 “你放心，它要是跟了我，比宝贝都宝贝！”大马猴说。 虎爷眯起了眼，不置可否。 大马猴继续攻心：“它不是稀罕草吗？我们那个小区，除了楼房，全是绿地！！” 虎爷看看狗，想不出那粗壮的脖子套上狗绳是什么样子。听说，大马猴和他的邻居住的房子也像火柴盒，只不过不是并排摆放，而是一个摞一个，连太阳都遮住了。还有，它们长得都一样，可不得晃花了狗眼？溜细了狗腿？ 大马猴最后把老婆当杀手锏搬出来了。 “我媳妇最爱干净。这狗到了我家，一天洗一次澡，香喷喷的，多好！” 狗仿佛听明白了，蓦地回头，瞟了瞟脖子和腰一般粗、胳膊和腿一般细的大马猴。 当然，狗没走成。 大马猴再没叨扰过虎爷。 　　一晃儿，多少年过去了。这个叫“老村”的村子变成了真正的老村。村上早没了土做的“火柴盒”，家家户户盖起了二层小楼，门啊窗啊锃明瓦亮，梁啊柱啊粗声大嗓，主人们的肚子和脑子都变肥了。就连孬小子都挺直了腰杆，谁碰一下，立马跟谁急，红红的脸膛像极了燃烧的火柴头。 虎爷动不动就提着烟袋锅子四处溜达，脚出了门，影子还留在拔节一样的房子里。他家的房子没拖村上的后腿。一到秋天，金灿灿的玉米便铺了一院子，映得旁边上了年纪的老狗亮堂堂地。 狗依旧挑食，好在现在好吃的太多了，它就是闻也闻饱了。只有记忆还在月圆的夜里牵引它久久才肯睡去。它一叫，整个村子的狗都跟着叫。老九奶奶若还活着，必定颤巍巍地打开她那神奇的帽盒，寻些七零八落的东西堵住七七八八的狗嘴。 “你的狗又胖了呦。”有人隔一段时间跟虎爷重复一次虚词一样的感慨。 虎爷不语，逐渐冷却的目光把视线范围内的所有山头扫了一遍。 又一个秋天。 路过的车老板子看见，一大一小两行脚印被风卷着，像翻滚的火柴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