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遇清玄076(老陶工)

🐜南阳风儿

<p class="ql-block">贫道弥留之境,意识已如残烛摇曳,唯有无意间触碰灵猴旧窝时,能从混杂的芸香、松香与茶香中,捕捉到一丝尘世的余温。那日薄暮,青云观的老竹在秋风里簌簌作响,北方的宜兴紫砂村来了位老陶工,由儿子背着,怀里抱着个裂了纹的旧陶缶,一进观门便泪落衣襟:“道长,求您救救俺师父的魂,他困在龙窑旁,放不下那把陶泥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徒弟将老陶工扶到榻边,旧陶缶放在榻前的青石板上——缶身是紫砂泥所制,泛着温润的紫褐色,表面布满细密的冰裂纹,是老陶工说的“开片”,像极了秋日湖面的碎冰;缶口边缘有圈指痕,是师父当年手工捏制时留下的印记;凑近闻时,能嗅到股淡淡的窑火气息,混着紫砂特有的土腥气,是龙窑旁特有的厚重味道。“这缶,是您师父烧了一辈子的紫砂器吧?”我用尽最后几分力气,声音轻得似秋风拂叶。老陶工点了点头,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把竹制陶拍,拍面上还沾着些干硬的紫砂泥:“道长说得对!这是俺师父顾云松的缶,他做了五十年紫砂,从茶壶到陶缶,全是在龙窑里一火一火烤出来的。三年前的霜降,他在龙窑旁守最后一窑‘秋韵缶’时,突然倒在窑门口,手里还攥着这把陶拍,缶上的‘秋雁’图案还差最后一笔没画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陶工的儿子,一个背着紫砂泥料的年轻陶工,从包里掏出本泛黄的《紫砂制坯图谱》,书页上满是师父用朱笔标注的“泥料配比”“窑温控制”,最后一页还夹着张未完成的秋雁草图:“爹说,师父常讲‘紫砂要懂泥性,做人要懂人心’。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用机器制坯了,手工紫砂没人学了,夜里总听见龙窑旁有揉泥的‘呼噜’声,晨起时陶轮上还会留着新鲜的泥痕,师父的魂,是放心不下这门手艺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让徒弟把《紫砂制坯图谱》摊在案上,指尖刚触到书页上的泥痕示意图,原本凉透的镇观龟甲竟突然泛起一丝极淡的暖意,顺着指尖漫到心口——耳边竟响起清晰的“呼噜”声,像是紫砂泥在陶轮上转动,还混着老人沙哑的叮嘱:“揉泥要顺时针,力道要匀,就像做事要稳,不能急功近利……”那声音里满是对陶土的珍视,像是能把人拉回龙窑旁的制坯作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您师父,是舍不得这紫砂手艺,舍不得龙窑的火吧?”我轻声问。老陶工从布包里取出一小块紫砂泥,泥块泛着湿润的光泽,是师父当年最爱的“天青泥”:“这是俺从龙窑旁的老泥矿挖的,师父说,老泥矿的紫砂,烧出来的器才有魂。现在都用外地运来的新泥了,没人再守着老泥矿,他是不甘心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让徒弟取来三样东西:一是顾云松当年用的陶轮(老陶工说,陶轮还放在作坊的角落里,轮盘上还留着当年的泥痕),二是新采的天青泥(年轻陶工特意从老泥矿挖的,还带着窑火的余温),三是一碟草木灰(按师父的方子调配,用来给紫砂器开片)。徒弟将天青泥放在陶轮旁,草木灰摆在案角,我让他握着我的手,轻轻揉动泥块——指尖触碰陶土时,那丝极淡的暖意突然浓了些,我仿佛看见个穿着粗布围裙的老人坐在陶轮旁,手里拿着陶拍,笑着说:“捏坯要跟着泥走,别硬来,就像待人要顺着性子,别强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陶工突然把那块未完成的秋雁陶缶放在陶轮上,对着旧缶深深鞠了一躬:“师父,俺知道您放心不下,俺会在村里开个紫砂班,就算只有一个学徒,也会把手工紫砂的手艺传下去!”话音刚落,案上的《紫砂制坯图谱》突然轻轻翻动,最后停在“秋雁图案绘制技法”那一页,陶轮竟微微转动,像是有人在轻轻推动。暖阁里的窑火气息愈发浓郁,混着草木灰的清香,竟让人想起龙窑开窑时的热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知道,顾云松的陶魂,终于放下了牵挂。后来,老陶工在紫砂村办了“云松紫砂坊”,专门教年轻人手工制坯、烧窑,还把师父未完成的“秋韵缶”续制完工,摆在作坊的最显眼处。每年霜降,作坊都会开一窑老泥矿的紫砂,徒弟们会用师父的陶拍揉泥,说是“让师父看看,龙窑的火还在”。他托人给我捎来一个小巧的紫砂茶宠,徒弟把它放在灵猴旧窝里,紫砂的气息混着窝里的余温,像是顾云松的手温,一直陪着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又过了几日,我已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徒弟说,老陶工的学徒每天都会来观外,用紫砂泥捏一个小小的“平安”字样,放在观门的竹下,说是“给道长送些念想”。我知道,我的生命已走到终点,这些年遇到的魂灵,像一窑烧透的紫砂器,每个魂灵都藏着对手艺的执着:守宅的故灵、绣活的绣娘、酿酒的醉汉、种谷子的农人、摇橹的渔翁、织锦的老妇、守秤的商人、行医的老医、传薪的先生、耕地的老农、传艺的木匠、护花的老妪、抚琴的乐师、校书的先生、制陶的工匠……他们都是尘世里最平凡的人,魂里藏着的,从来不是怨气,而是对匠心的坚守,对烟火的眷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怀里的龟甲彻底没了动静,灵猴的旧窝里,菜籽、谷穗、水草、丝线、铜钱、草药、墨锭、玉米种、樟木凤凰、茶花瓣、松香、芸香草、紫砂茶宠的气息混在一起,像是一场跨越四季的告别。我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又响起揉泥的“呼噜”声,混着翻书的“沙沙”、三弦的悠扬、浇花的“哗啦”、凿子的“笃笃”、犁铧的“咯吱”、毛笔的“沙沙”、药铃的清脆、秤砣的“叮铃”、纺车的“嗡嗡”、灵猴的轻呜、苏玉茗的箫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首尘世的安魂曲,陪着我,走完最后的旅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徒弟说,我走的时候,嘴角带着笑。我想,我该是无憾的。这一辈子,我没斩过妖邪,没炼过仙丹,只凭着一颗悲悯的心,去懂那些被时光困住的魂灵,去圆他们未竟的心愿。原来所谓“修行”,从来不是求仙问道,而是在人间烟火里守护每一份平凡的热爱;所谓“渡魂”,也从来不是施什么法术,而是用真诚与尊重,帮每个遗憾的灵魂找到岁月里的归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窗外的秋风裹着龙窑的气息飘进暖阁,像是在为我送别。而我知道,那些旧物里的魂灵,那些人间的情意,不会随我消散。它们会藏在那个旧陶缶里,藏在那册旧书里,藏在每一件带着温度的老物件里,继续在尘世流转——就像顾云松的紫砂器,会在每一代人的手里传递</p>